2006-11-12 03:18／傅建中（中国时报）

今天是孙中山一百四十岁的生日，尽管他和我们隔了将近一个半世纪，似乎我们仍生活在他的阴影下，他的遗像不仅悬挂於台湾各地，在中国大陆的天安门广场上也有他的影像。中华民国政府从一九四○年开始通令全国尊称孙中山为「国父」，一九四九年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後，管他叫做「伟大的革命先行者」。虽然海峡两岸处於你死我活的敌对状态下数十年，却不影响孙中山在整个中国屹立不摇的地位，他是最没有争议的政治人物，受到各种政治意识型态不同的中国人的尊敬。可是一离开中国，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西方国家，尤其是英语世界，对孙中山的评价和中国是迥然不同的。这只消看几本孙中山传的标题就可以了然於心了。哥伦比亚大学史学教授韦慕庭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写的孙中山传，书名《受挫的爱国者》（Frustrated Patriot），一九八○年另一位美国学者写了本孙传，书名《不情愿的革命家》（Reluctant Revolutionary），从这些书名我们不难想像西方是怎样看待孙中山的。当然也有少数英美人士写过对孙中山推崇备致的传，例如他的英国老师康德黎写的《孙中山与中国的觉醒》（一九一二年纽约出版），美国友人林百克写的《中山福音》（一九叁二年巴黎出版），但这类孙传和中国人所写的孙传，都被西方人归类为「歌功颂德」的传记（hagiography），学术价值很少，有些读者甚至不屑一顾。

二十年前孙中山一百二十周年诞辰纪念时，在美国的一些中国学者集会商讨出一本新的孙中山论文集，以赋予孙文学说当代意义，此书由经济学家郑竹园主编，余英时和前述《不情愿的革命家》作者奚扶林（Harold Z.Schiffrin）均有论文，书名《孙中山学说与现代世界》。这本书基本上对孙文学说是肯定的，只是没有把他捧上天或神化，算是一大进步。

可是真正打破孙中山神话持批判态度的孙传，一直到二十世纪快结束时方才出现，这是法国女史学家百合吉尔（Marie-Claire Bergere）在一九九八年所写的孙传。大概由於西方认为这本孙传有价值，英文译本在二○○○年问世。

百合吉尔说，「孙中山在四十岁以前，根本是个边缘人，毫无重要性可言」。照这位法国史学家的说法，如果孙中山早生几年，可能现在没有人会记得他，因为他整个政治生涯的转捩点，是在一九二一年和苏联及共产国际搭上关系以後，特别是一九二叁年苏联派了鲍罗廷到广州帮孙改组国民党为布尔什维克式的革命政党，以及苏联军事顾问协助成立了黄埔军校。说来难以置信的是，连现在国民党的党纲，都是鲍罗廷按照联共党纲以英文起草的，再由廖仲恺译为中文。

笔者的看法是孙中山晚年对西方列强彻底失望，他在广州的大元帅府根本不被西方国家承认，充其量是个「交战团体」而已，当时唯一向他伸出援手的是革命後的俄国，孙中山在革命事业孤立无援的状况下倒向苏联，以俄为师，确立了他那「苏俄、容共、扶助农工」的叁大政策。若以春秋责备贤者的眼光来看，孙中山是中国赤化的始作甬者，而一九四九年中国沦共以後的悲剧，孙中山也是难卸其责的。

百合吉尔的孙传把孙从高高在上的神坛拉了下来，变得像个有血有肉的人，不过她也把孙中山形容得有些不堪，如说他是「头脑不清的政客」，主意多但思路混乱的机会主义者，醉心权力游戏等。称孙为政客（politician）并无不敬之意，大英博物馆图书馆的墙上□刻着孙中山的名字（纪念他在那里读过书），也说他是「革命政客」呢。

至於说孙头脑不清，思路混乱，也非无的放矢，拿他的美国军事顾问李荷马说吧，此人是个身有残疾半吊子的军事家，最初效命保皇党的康有为，後来对康失望，才转投孙，替孙在加州的一些中国城里训练年轻的华侨，准备将来回中国追随孙搞革命。讲到机会主义，大凡政治人物，恐怕都难免有此问题，这就是为了达到革命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例如孙中山在一九○四年谎称出生於夏威夷，取得美国护照，以利在世界各地奔走革命，可算是投机取巧的最好例证。

百合吉尔还说孙中山对一九一一年的辛亥革命并未扮演重要角色，因为武昌起义爆发时，孙在美国的丹佛市。关於这一点，华裔学者薛君度在其所着黄兴传中说得很多（黄兴为薛的岳父）。谈到孙醉心权力游戏。陈炯明之子陈定炎博士近年以中英文写了两本皇皇巨着，细数孙为了权力不恤民命的残酷，并大做翻案文章，说其父因主张中国实行美国的联邦制，反对孙以武力统一中国，而不见容於孙，以致兵戎相见。

表面看来，百合吉尔的书对孙中山是大不敬，仔细读来，却令人有耳目一新感受，澳洲一位读者写的书评说，读这本人性化的孙传，带给他「真正豁然开朗的经验」，而本书是了解上世纪二○年代中国大事的必读物。

孙中山已矣，但他的政治遗产（legacy）长存，如何重新评估孙先生的legacy，则是我们纪念孙中山诞生一百四十年不可回避的责任。

注：孙逸仙能当上临时大总统，是因为有黄公克强。孙逸仙能当上中华民国国父，是因为有蒋公介石。


(2)
改变孙中山对马克思主义看法的威廉氏


2006/11/05 04:09 记者:傅建中／华府

　　台湾一直到前几年政党轮替，国民党失掉政权，孙中山的叁民主义在大、中学都是必修科。讲到民生主义时，孙中山说：「民生主义就是社会主义，又名共产主义」，这句话带给「反共抗俄」的国民党极大的困扰，不知发动了多少学者专家解释民生主义和共产主义是截然不同的东西。

　　可是无论怎麽解释，都改变不了孙中山确实说过「民生主义就是共产主义」的话，幸好孙中山在演讲民生主义时批判了马克思学说。而孙对马克思主义的批判，主要是引用美国人威廉氏的理论，他说威廉氏是马克思的信徒，对马克思学说有深湛的研究，因见同门纷争不已，便着书立说，指出马克思以物质为历史的重心是不对的，社会问题才是历史的重心，而社会问题又以生存为重心。孙中山说，民生问题就是生存问题，所以威廉氏的发明「适与吾党主义若合符节」。

　　究竟这位威廉氏是何许人？孙中山语焉不详，到底威廉氏是否如孙所言，是位美国学者，也待考。笔者最近读了一些关于威廉氏的历史文献，终於把威廉氏的身分弄清楚了，深觉有向读者介绍的必要，以廓清孙中山所留下的悬疑。

马克思信徒 弃法学牙医

　　威廉氏的英文名字是Maurice William，原为俄国犹太人，八岁时随父母移民到美国。家里相当穷苦，住在纽约布鲁克林的贫民区，高中快要毕业时，因家里太穷不得不辍学工作以养活家人。由于两位兄长都是社会主义的信徒，威廉氏在十六岁时就加入了「社会主义劳工党」，经常为社会主义党人的演说摇旗呐喊，并叫卖宣扬社会主义的小册子，所以威廉氏很早就是马克思的信徒，可是社会主义各种宗派和信徒之间的激烈内斗，让他感到不安和难以理解。

　　但他的当务之急是谋生，并为将来找出路，他一面在保险公司当收帐员，一面念法律，准备将来当律师，不过一位他景仰的社会主义领袖非常鄙视律师，说是在社会主义制度下，律师都是寄生虫，这影响了威廉斯的人生观，加上有一次去牙医那里拔牙，也信奉社会主义的牙医对威廉氏说，不管是什麽主义或制度，人们都得看牙医，於是威廉氏弃法律改学牙医。

　　一九○七年毕业取得执照後，一直当牙医，只是他不能忘情他的社会主义信仰，以及眼见的社会党人之间的纷争，加上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俄国一九一七年革命的刺激，在一九一八那年，他把牙医诊所交给一位助手代管，自己则专心研读马克思、恩格斯的经典着作，列宁的「苏维埃的实践」，考茨基的「无产阶级革命」等书，但是这些书都没法解答他心中的疑惑和思想上的矛盾，於是决定自己写书阐发他的理论，用了八个月的时间写成「历史的社会诠释」（The social Interpretation of History），副题是「驳斥马克思对历史的经济观点解释」。这就是孙中山在民生主义演讲中批判马克思学说的依据，并使威廉在後来成为「改变中国历史方向的人」（The man who changed the course of Chinese history）。

因缘际会 改变中国历史

　　威廉氏写的书本来并无意公开发行，只是供社会主义思想领袖人物阅读和讨论的，书成之後，曾分寄多份给社会主义的导师们，让威廉氏大大失望的是，这些领袖们对他的书毫无反应，不置一词，只有一位叫华德曼的人回信说书收到了，但还没时间看，等仔细读过後，再大力批判或赞扬他，从此即音讯查然。

　　威廉在失望之馀，退出「社会主义劳工党」，并自行斥资印了两千本他的「历史的社会诠释」，售价叁块美金一本，可是销路奇差，几乎无人问津。至於孙中山如何知道威廉氏这本书，可能和一位任姓中国留学生（Timothy Y.Jen）有关。

　　这位在美国联合神学院念书的任姓学生在一九二一年写信给威廉斯，说是经由一位教授的介绍，他读了威廉氏的书，想要订购一本带回中国，以对抗正在中国兴起的马克思主义思潮。又过了两年，代理书商通知威廉氏，说是接到中国的订单，要买四十本，请威廉氏告诉他外销的价格。威廉氏一方面对中国订购他的书喜出望外，同时感到不解。

　　一直到一九二八年威廉氏才辗转听说他的书被孙中山的叁民主义引述，奉为批判马克思学说的权威之作。据英译叁民主义的编辑陈力霆说，威廉氏的「历史的社会诠译」一书，是孙中山逝世前经常看的书，另有一说是孙中山演讲叁民主义中断了叁个月，利用这段时间专门研读威廉氏的书，然后才恢复演讲，专门讲民生主义，并根据威廉氏的理论，否定了马克思的经济学说。

　　此後，威廉氏从一个没没无闻的美国牙医，成为中国家喻户晓的人物，威廉氏也从此身价百倍，与中国名人如孔祥熙、胡适（战时任驻美大使），孙科（国父之子）等时相往返。胡适的老师杜威也对威廉氏的书推崇有加。抗战期间威廉氏成支持中国最力的美国友人之一。

加入国民党 成终身党员

　　他还加入了国民党（一九叁六年），介绍人是当时我驻美大使王正廷，威廉氏是唯一外国籍的终身国民党员。为酬谢威廉氏对叁民主义的贡献及对中国抗战的支持，蒋委员长在一九四○年特别颁赠采玉大绶勋章给威廉氏。

　　勋章和入党证书、孙中山的遗像都被威廉氏骄傲地悬挂在他的牙医诊所内。威廉氏大概做梦都不曾想到，他会成为影响孙中山和改变中国历史的人物。

（本文写作得到名翻译家高克毅及国会图书馆亚洲部卢雪乡女士之助，特此致谢）

(3)
Sun Yat-Sen (Paperback)
by Marie-Claire Bergere (Author), Janet Lloyd (Translator)


Paperback: 492 pages
Publisher: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February 2000)
Language: English
ISBN-10: 0804740119
ISBN-13: 978-0804740111
Product Dimensions: 8.9 x 6 x 1.1 inch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