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人物周刊
[导读]据111年前8位英国传教士被杀前27天所记的《忻州日记》,美国学者张海燕亲赴山西忻州、英国伦敦历时12年寻访,还原至今鲜为人知的义和团时期的暴力杀戮真相。
李提摩太所建百年福音堂即将被毁
被杀的历史真相,让忻州日记不再沉默
12年前,仿佛被8位英国传教士回头瞥了一眼,目光直射入心,撞出了一簇照彻灵魂的火花似的,美国学者张海燕从此记住了忻州。
彼时,在美国底特律克莱斯勒技术中心任高级专家的他,去密歇根大学借书,偶然从一本由英国伦敦宗教读物协会1904年出版的《光绪庚子年在华殉难者》中,读到百年前席卷华北的义和团运动时,8位被杀的传教士在逃亡途中的日记片断。
同为基督徒的他开始收集和翻译与这段史料相关的各种文献、报道和资料,整理出《忻州日记》,试图立体还原那段被淹没的历史真相。
仓促逃亡
庚子年六月初一(1900年6月27日),在新任山西巡抚毓贤的怂恿下,义和团在太原烧医院、毁教堂,抓捕传教士。
公元1900年6月29日,光绪二十六年农历庚子年六月初三。
这天早晨六点,信使带来一个惊人消息:两天前,太原府爱德华医生(Dr. D.H. Edward)的医院被义和团烧了。女传教士爱蒂丝(Miss Edith A. Coombs)本已逃生,但发现一个住院的中国小女孩还没出来,就返身冲进燃烧着的房子,帮她逃出来。爱蒂丝再次出现时,额上遭铁器一击,仰面倒进火里。为了防止她爬起来,有人把木椅和一扇拆下来的门压在她身上。第二天,人们找到她烧焦的骸骨,把她埋在院子中央。义和团和清军到处寻索传教士,并把守了太原城门以防止其逃走。
传教士们是中国社会现代教育、医疗和慈善事业的倡导者和参与者。
太原传教站1877年于山西旱灾时建立。灾情自1876年爆发,一下旱了5年,河干地裂,几百万饿殍遍地,野狼因饱食人肉,竟肥得跑不动路。
英国浸礼会传教士李提摩太等进入山西赈灾,灾后寻找预防措施,建议开发矿藏,兴修铁路,兴办教育,启发民智。当时山西人吸食鸦片成瘾,又建立戒烟局。1902年,李提摩太首倡用庚子赔款办学,创办了山西大学。
1887年,邸松牧师(赫伯特·狄克松)来忻州传道,同时开办诊所、男女学校。在忻州传教士中,邸牧师最年长,他早年失怙,在伦敦孤儿收容学校长大,3年大学训练之后,又经两年医药和外科训练,他被浸礼会派往刚果,在非洲忘我工作,炎热的气候摧毁了他的健康。两年后,他因四肢麻痹被送回英国治疗。康复后,医生不准他回刚果,他和身为护士的未婚妻威廉斯小姐结婚后就申请来华。
马牧师(威廉·麦可拉奇)是苏格兰人。一次,他听传教士回国述职演讲,中国抓住了这个少年的心。而马牧师的太太克拉娜,从小就梦想成为传教士,她与马牧师在上海结婚之前,已在中国传教几年。
在太原的传教士恩牧师(托马斯·安德伍)夫妇最近来忻州帮忙。任教士(贝茜·任诺)来华时间最短,才9个月。燕牧师(西尼·恩纳尔)只比任教士早来两个月。
形势骤变,邸牧师决定带大家到忻州西南偏远山区的刘家山去避难。自此,8位传教士开始了长达27天的逃亡。
这是逃亡第一天。狄克松夫妇心里特别思念在英国的孩子们。他想,要是在中国为主殉道了,孩子们应知道他们为什么而死,又是怎样死的,就开始不间断地写日记,其他传教士也给亲人们写下了日记。
传道站有两匹马、两辆车,还有一头小驴驹。一行人悄悄从西门出了忻州城,这一带狄克松很熟,走了三十多里地,进入一个又深又窄的峡谷,不能再驾马车了。大家把一部分行李藏在一个山洞里,等在那,几个中国基督徒领他们去藏身处。
半夜时,他们牵了毛驴来,大家顺着枯水的河床前行,狄克松太太病得很重,在马上摇摇晃晃的。拂晓时分,便依稀看见了一个山村,叫刘家山,他们要藏身之处。
重走当年逃亡路
109年之后,2009年5月,已在美国普度大学任教的张海燕联系到忻州老记者、美国哈佛大学访问学者任复兴先生,相约重走忻州传教士当年的逃亡路线,沿途采访村民,对照传教士日记和忻州教案的文献逐一考察。他想写一本关于这段历史的书。
回国之前,张海燕仔细比照互联网上的电子地图和传教士日记,逐一确定了他们的逃亡路线。
2009年6月5日,他们到了庄磨镇南张村。南张村坐落在牧马河北岸,牧马河是滹沱河的一个支流,百年前春汛时节牧马河悠悠流过河谷,可现在已经断流。
张海燕停下车,想搜集村民们对当年传教士或信徒的记忆。刘振中是教会负责人,村里大约50人信教,主日时常坐拖拉机去城里聚会。他并不知道在义和团时殉道的张治国,但他从一位80岁老汉处打听到,张治国是南张村教会创立人,被义和团杀害后尸骨埋在村外“洋人坟”。
而今,张海燕坐车走的是柏油小路,与当年传教士们在牧马河枯水的河床上的路线大致平行。
传教士逃亡第二天,天既放亮,他们不能进刘家山,那天正是农历六月四日祭关帝生日,村民们抬着纸马纸衣去赶付家庄庙会。为了不给刘家山村民们带来麻烦,传教士们退到山里,在峡谷里藏了一整天。
庚子年春夏旱情严重,直至五月滴雨未降,到处传言:“老天不下雨,都是洋人搞的鬼。”
付家庄祈雨唱戏当日下午,却下了一场雨。戏一唱,各村义和团就起来了,村民们开始随伙仇教。而邻近的刘家山因为信教,不赶庙会,不看社戏,也不分担庙会、唱戏的费用,为首的付家庄自然憎恨不肯附从的小小的刘家山了。付家庄后来派人去忻州城迎神拳,请他们来惩罚、杀戮刘家山的信徒、村民们,以泄积怨。
传教士们逃亡第二天夜晚,刘家山的几位弟兄来接他们,带了火把,肩扛手提地带着他们的什物,颠簸了6里多山路,进了刘家山。
一百多年过去,张海燕向村民打听刘家山。他们说,刘家山改了名,现在叫“幸福村”,年老的村民告诉他们,刘家山有“洋人窟”,这就是传教士们藏身的山洞!
村民说,村里原有150多口人,但如今大多数人已搬到山下平坦之地。向几个村民打听传教士的往事,山村教师戎双文的妻子带他们去看了以前传教士们盖的教室。
教室建在一块稍为宽敞的山坡上,是山村唯一用窑砖砌的房子。经过一个多世纪风雨侵蚀,状况尚好,只是门窗有些破旧,两个房间,一大一小,大的可作上课或聚会之用;小的作祷告房。一个多世纪了,即使在传教士们离开中国后,这个教室还在用,直到近年,没小孩子上学了,才关了门。
当年传教士们到刘家山后第一天,出于对村民们的信任,12天之久,他们栖身在信徒兰万牛家中。第三天夜晚,他们就在信徒们协助下,在后山坡挖藏身土洞。
翻过几道陡峭山梁寻找“洋人窟”,张海燕两只手臂上划出了网状交叉的血痕,他想起逃亡者中最年轻的女子任教士在写给浸礼会信中的一句话:“他给我们奇妙的力量和安稳的脚步,作艰难的攀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