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傑:一頭紮進那靈魂的深淵
——讀殘雪《趨光運動:回溯童年的精神圖景》
(不喜讀書者慎入)
2011-09-23 02:12
在北師大攻讀文藝美學博士期間,LXB就已經展示出了一名優秀的文學批評家獨特的審美視角和前瞻性的視野。他認爲中國當代文學的現狀是“一 無所有”,卻又發現有一個例外,那就是殘雪。LXB在一九八八年的一篇訪談中說:“我較喜歡的作家是殘雪,她有遠到世界水平的潛力,她的感覺很奇特,那種 陰冷的、恐怖的、折磨人的感覺,她的《蒼老的浮雲》我很喜歡。我早就想寫關于她的評論,遲遲未動筆,是想看看她還能不能寫出好東西來。”
那時,殘雪的知名度還局限在一個很小的文學圈子之內,對中國當代作家言辭苛刻的LXB,偏偏對殘雪作如此高的評價,這讓許多人感到吃驚。數年以後, 一些中國的文學評論家和西方的文學研究者及翻譯家才注意到殘雪非同尋常的創作,如美國學者羅蘭•詹森便指出:“殘雪已經標出了一個領域,這個領域還未被她 的中國同代人探索過。她的小說超越了本土,而又未失去對日常生活的執著。她展現中國國民性,同時揭示了在任何地方都能認出的深奧的人類本質。在這樣做的時 候,她向中國小說提出了一個富有刺激性的挑戰,一個新的發展方向。”
卡夫卡的中國傳人
殘雪生于一九五三年,生長在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在“文^革”中飽受沖擊,沈淪于社會的最底層。殘雪在精神自傳《趨光運動》中說:“我感到幼兒園就像一個雞籠子,當然那時的我還未見過雞籠子,這是現在回憶起來的感覺。”
LXB最推崇的西方作家是卡夫卡,他幾次入獄的時候,都叮囑妻子將卡夫卡的小說送入獄中,他將卡夫卡看作是“殘酷的天才”;殘雪對卡夫卡也是情有獨鍾,甚至 有西方評論家認爲殘雪是最具有卡夫卡氣質的中國作家,殘雪自己也說,卡夫卡的文學是“靈魂的文學”,她從但丁和卡夫卡那裏學到了“複制靈魂到能力”。在LXB看來,從卡夫卡的城堡、流放地到殘雪的黃泥街、山中的小屋,都不僅僅是超驗的東西,都不僅僅是寓言,用匈牙利作家伊姆萊•凱爾泰斯的話來說,這些“被 奴役的畫面”其實就是“人們半眩暈地看到的現實生活的確切的寫照”。
殘雪是一個遵循自己心靈的呼求來生活的人,這種本來是最正常、最健康 不過的人,在中國這個“完全是病態的,病的時間那麽漫長”的社會裏面,反倒被當作“畸人”來看待。LXB被人們視爲“狂人”,殘雪被人們視爲“瘋子”,他 們卻特立獨行、昂首前行,他們早就知道,先知在自己的故鄉是不受歡迎的。多年來,殘雪的寫作,與作家協會無關,與茅盾文學獎無關,與暢銷書排行榜無關,她 一個人默默地寫著,流淚撒種,而不期望歡呼收割。
殘雪是一個徹底的個人主義者,她通過寫作創造了一個自己的和自足的世界。她的外表雖然孱 弱,內心卻無比強大。多年來,她一直受各種疾病的折磨,卻從未放棄獨特的精神創造,她說:“我的世界是對立于大家公認的那個世界。我的世界是坐在書桌前用 那種‘野蠻的力’重新創造的一個世界。可以說他們所說的妄想狂的世界。我從小就生活在我的那個世界,我對大家所熟悉習慣的世界,對俗話,套話都十分反感。 大人說東,我一定說西。我的世界是我創造出來去反那個世俗世界的。他們都非常討厭我。”這種與現實格格不入的生存狀態,恰好成爲其創作時源源不斷的動力。
現代孟姜女
殘雪不願遵循中國社會的“潛規則”,不願融入複雜的人際關系網絡,就像《皇帝的新裝》中那個說出皇帝什麽也沒有穿的真^相的孩子,結結巴巴地言說真理。她沒有 被這個社會所扭曲、所摧抑、所毀滅,不能不說是一大幸事。殘雪說:“即使是在那種陰沈的,充滿了你死我活的文化氛圍的環境中,我也仍然偷偷地保留了我內心 的自留地。……我是不會將自己的精神耗在那些人際關系裏頭的,就因爲這,我的人際關系極壞。當我發現自己永遠找不到兩全的出路時,就不再管那一套我行我素 起來。而一旦我行我素,內部的東西頓時就強大起來。一個人,連別人對他的評價都不在意了,別人拿他有什麽辦法?中國文化是欺弱怕強的文化。一年又一年,我 擴展我的生命圈,到今天,終于成了不可戰勝的。”
殘雪是那種天生有“反骨”的、“狂妄”的、“偏激”的精神貴族。在一個講究“中庸之道” 的國度裏,她的言行顯得“太不聰明”了。在“全盤反傳統”這個維度上,殘雪與LXB不約而同地有了共識。在八十年代的多場文學論戰中,LXB這個高大的東 北漢子常常口出狂言、橫掃千軍,倒還“裏外合一”;而在殘雪那瘦小、孱弱的軀體裏,蘊含著反體制、反傳統的巨大力量,則更讓人驚歎不已。
哭 倒長城的是孟姜女,迎向子彈的是劉和珍,揭示Mao獨^裁者本質的是林昭。中國的女性爲什麽比男性更爲堅韌、更爲決絕呢?對此,殘雪有一番讓讓信服的解釋: “只有處于文化邊緣的女性,才會有充足的底氣運用原始之力來與整個龐大、深重的文化體系分庭抗禮,這件工作還需要非同尋常的耐力,中國婦女恐怕是世界上最有耐力的婦女了。”
殘雪自己就是這群堅忍不拔、百折不撓的女性的一員,她的創作就是對現實對反叛與對抗。殘雪如此描述寫作時的心境:“一 個敏感的女性,對衆人公認的、陳腐的‘現實’無比的憤恨和厭倦,時常如坐針氈,她唯一能做的、讓她自己感到自己在活著的事只能是一頭紮進那靈魂深淵,在那 裏有著真正的現實,她的工作就是讓這現實凸破堅硬的地殼,逐步地、從容不迫地嶄露出來。”
在她的筆下,在政^治運動中飽受折磨的父親,不把學生當人來尊重的老師,以及那些喜歡吃人血饅頭的街坊鄰居,如同魯迅小說中的人物的轉世。孔乙己、阿Q、閏土,他們都沒有死去,他們依然活在今天。
內心的黑暗與精神的詩性
殘雪不是一名思想家型的作家,但她從女性特有的直覺出發,在反對傳統文化對人性的戕害上與LXB殊途同歸。她頗有切膚之痛地指出:“中國文化傳統勢力是太強大了,它那日益變得瘠薄的土壤中如今孕育的,是普遍的萎靡與蒼白,它早已失去了獨自負擔起深入探索人性的工作的力量,但它仍能彙集起世紀的陰雲,擋住有可 能到來的理性之光。”殘雪談到魯迅,她對魯迅的接受乃是因爲魯迅首先發現了中國曆史的本質是“吃人”,乃是因爲魯迅以決絕的反叛的姿態獲得了文學本身的自 由和自足。殘雪說:“我喜歡魯迅,主要是因爲他對于傳統的不屈服,反叛到底,像他那樣對中國舊文化恨之入骨的人在今天仍很稀有。……魯迅的《野草》一類作品,是對傳統的徹底反動,真正超越了‘文以載道’。”她自己所走的,何嘗不是同一條少有人走的路?
殘雪背離了中國儒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怨而不怒”的文學傳統,最爲淋漓盡致、刻骨銘心地寫出了人類心靈的痛苦、黑暗與瘋狂。她坦承自己有“分^裂人格”,這種分^裂的人格既給她帶來痛苦,也給 她自娛的莫大的快樂。長期以來,她已經習慣了把平庸的生活變成高貴的藝術。她說:“我內心的黑暗是我最愛的所在,靈感從那裏源源不斷流出,所有的人物和背 景都超越了世俗的美和醜、善和惡,帶有形而上的意味。……寫作就是表演,把靈魂裏邊的東西表達出來。”
長久以來,人們習慣了虛假的美,而 回避真實的醜,于是殘雪顯得曲高和寡。對于有人批評殘雪專門審醜、甚至以醜爲美,殘雪回應說:“實際上,越是那些外表褴褛、猥瑣、自我囚禁、猜疑、陷害、 嫉恨的角色,越是表達著內在的詩性精神。……可以說,我筆下的每個人物都是出自內心的愛,只不過大部分讀者還未到我的境界而已。”確實,這樣的文學不是一 般讀者所能接受和承受的,欣賞者必須與寫作者有同樣強悍的靈魂、以及直面自身內心黑暗的勇氣。
LXB沒有看錯殘雪,二十多年來,那麽多作家都變了,都背叛了自己的內心;殘雪卻沒有變,她始終是自己靈魂的守望者。殘雪的作品,在爭先恐後地充當官的幫忙和幫閑、商的幫忙和幫閑,以及大衆的幫忙和幫閑的中國當代文學之中,顯得如此稀罕,顯得如此寶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