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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浓/中國人还反美嗎/誰在亡我們 誰在演變我們/東師古行記:爲了光,爲了时間
發佈時間: 10/24/2011 2:02:11 AM 被閲覽數: 184 次 來源: 邦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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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意浓♬♡

来源: 林韵 于 2011-10-23   wenxuecity
 

今天重温歌神的歌,觉得他依然是华人唱坛无人可代独一无二的。

现场版演唱堪比CD品质!


秋意浓
唱:张学友

秋意浓 离人心上秋意浓
一杯酒情绪万种
离别多 叶落的季节离别多
握住你的手放在心头
我要你记得无言的承诺啊~
不怕相思苦只怕你伤痛
怨只怨人在风中聚散都不由我啊~
不怕我孤单只怕你寂寞无处说离愁
舞秋风漫天回忆舞秋风
叹一声黯然沉默
不能说 惹泪的话都不能说
紧紧拥着你
永远记得你曾经为我这样的哭过



国语版本播放&下载
http://space.wenxuecity.com/media/1319410391.mp3




林韵制作

 

中國人还反美嗎?


 

消息来源:亚洲週刊專栏


  2001年九一一那天,我的一個台灣朋友在中國某二縣城市的餐廳中。当世贸大樓倒塌的消息傳来,他聽到全餐廳欢呼起来。


  欢呼的不只是那個餐廳中的中國人。


  在九一一十週年那天,許多人在微博上公開反思,说十年前他們看到美國人被攻擊的確有高兴的心情。畢竟從美國轟炸中國南斯拉夫大使館,到該年四月中美战機在南海上空相撞,当时中國國內反美情緒高张。


  然而現在,許多人公開認爲当时的幸災樂禍是不對的。


  九一一十週年,正是中國與世界改變最大的十年。那一年,中國加入世界贸易組織;逐漸地,世界開始谈「中國崛起」(或者他們自己说「和平崛起」),中國也積極在非洲與拉丁美洲進行各種商业投资與政治結盟;2008年,中國舉辦奧运;09年世界經歷金融風暴,中國屹立不搖,世界熱烈谈論著G2。「中國模式」成爲中國國內與世界的關注焦點。


  舊的霸權衰落,新的大國崛起,這十年應該是中國民族主義高张,並且與世界關係最緊张的歷史时刻。也的確,08年西方民間团體反奧运聖火,中國民眾抵制家樂福来反制,似乎將這個矛盾激烈地展現出来。徐友漁、资中筠等知名學者去年都爲文提醒说,現在在中國出現了民族主義喧囂,甚至是民族主義加上民粹主義,非常危險。


  如今环球时報和部分網路意見領袖当然依然堅定地吹著反西方的號角,例如在今年九一一次日,司馬南就说,「昨天早上,911十周年的直播,我的、我們的發言,隨後被全媒體鋪天蓋地的美國仪式、美國眼淚、美國思考、美國立場......淹没了。美國心,已經植入中國大眾媒體,美國感情,已經通過右派链接普羅大眾......中國媒體的獨立性在哪裏?中國的立場、中國的精神在哪裏?」


  但另一方面,正如在九一一十週年时許多人反省過去反美的態度,這種反西方民族主義的號召力已經大不如前。這主要是因爲,恰恰從08年到現在,中國內部社會矛盾加劇,所以不只中國對世界不高兴,而是許多中國人對自己國家不高兴。


  最明顯的例子之一就是在今年九一一前夕,駱家輝来北京就任大使,美國副總统拜登則来吃了炸酱面,而他們的簡樸對中國人民造成很大震撼。雖然民族主義人士和党媒仍試图批评他們,甚至说駱家輝的清廉作風是「美國新殖民主義」,但已經没多少人相信這種傻话。


  回首中國改革開放以来民族主義的發展,一個關鍵的起點是八九年以及蘇聯東欧巨變後,原来统治的意识型態出現真空,所以中共需要寻求民族主義来提供意识型態正当性並且凝聚民心。


  第一炮是90年代初何新爲文批评西方顛覆陰谋、要求加强愛國主義,但当时呼應者不算多,接著在知识界出現一股反西化思潮,引起廣泛爭論。1996年《中國可以说不》的出版則让這個議題真正火了起来,並成爲一股好生意,如該年年底出版的《妖魔化中國的背後》。当时這個主要背景是95年李登輝訪美,次年中共飛彈試射,美國派航空母艦經過台灣海峡。


  進入二十一世紀,中國和世界的關係出現如上的轉變,中國成爲越来越有自信的大國。在08年的奧运聖火事件之後,《中國可以说不》的作者群又出版《中國不高兴》──可以看出前者語氣是低姿態的,後者則是霸氣淩人的──依然引起不少討論熱潮,但面對的批评也比1996年更多。2010年,早期以自由派知识份子著稱的作者摩羅出版《中國站起来》,煽動文化民族主義,说「西方,就是掠奪、奴役、陰谋和反人類;中國,就是正義、自立、文明和公心。」「未来时代,將會由中國人從政治上统一全人類。」這是中國民族主義論述的高潮了。但大部分人却高潮不起来,因爲他們被生活所苦。


  一如在《中國不高兴》後一本反擊的書《中國誰在不高兴》所说,在這本代表中國表達「不高兴」的書中,看不到下崗工人不高兴,看不到失地農民不高兴,看不到找不到工作的大學生不高兴,看到的只是憤青們對中國没能稱霸世界而不高兴。「這是玩了一個焦點大挪移的把戏,把老百姓的实際利益打掉了,換上虛幻的沙文主義来谈高兴不高兴」?


  這確实是這几年的事实。


  民族主義未必本质上是不好的,但其太容易成爲官方動员民眾情緒来對抗外部,並且遮蓋內部问題的工具。真正的愛國主義應該是對自己國家的批判,来让這個國家更好;愛國主義必須結合憲政主義和自由主義。


  九一一的一週後,正好是九一八紀念日。媒體主編西門不暗在微博上開了中國抗日的玩笑,遭到不少網友严厲攻擊。环球时報特別發文批评他说,「不難發現他所信奉的是一種主张去民族化的自由主義思想。這種與民族主義針鋒相對思想,在中國已經有一批信徒,但大多數人仍然很難以接受。」


  不過,环球时報可能不了解,他們這句话也可以換一種版本:「去自由主義化的民族主義,這種與自由主義爭鋒相對的思想,在中國已經有一批信徒,但大多數人仍然很難接受。」


  或許,這種人才是大多數。

 

 

 

防大學教授金一南:

誰在亡我們 誰在演變我們?(图)

 

 


誰在亡我們,誰在演變我們呢?首先是我們自己在跟自己演變呢。誰在顛覆我們?就是我們自己在這些輕松搞笑之中,自己顛覆了自己。

核心提示:1921年,中國共産党在上海成立,当时全党一共也就50多個党员,28年後,這個党奪取了政權。而在奪取政權之後,經過了諸多曲折之路,中國現在在共産党的領導下不斷趕超世界强國。今天世界形势變化,美國人都说,給世界帶来最大變化的就是中國的崛起。

  

國防大學教授金一南:誰在亡我們 誰在演變我們?(图)



  金一南,1952年出生,1972年入伍,中國人民解放軍國防大學战略教研部副主任(副軍) 、首屆“傑出教授”。曾赴美國國防大學和英國皇家軍事科學院學习,2001年代表國防大學赴美國國防大學讲學。現爲解放軍報特约撰稿人,中央電視台和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特约軍事评論员,中國軍事统籌學會战略研究中心特邀研究员,《中國軍事科學》特邀編委。

  1921 年,中國共産党在上海成立,当时全党一共也就50多個党员,28年後,這個党奪取了政權。而在奪取政權之後,經過了諸多曲折之路,中國現在在共産党的領導下不斷趕超世界强國。今天世界形势變化,美國人都说,給世界帶来最大變化的就是中國的崛起。2010年中國經濟總量超過日本,美國人認爲這個时間應該是 2017年,中國人之前預計的是2025年。從1952年的300億美元國民生産總值,到現在的53380億美元,我們已經完成了所有先進的中國人的一個夢想。而之前的那些有志青年們,他們不管什么主義,他們要的只是三個字:救中國。雖然中共成立90年,但通過28年,救亡的任務完成了。 1840-1949:救中國。1949-2050:發展中國。前一百年曆盡坎坷,後一百年也是。

  救中國和發展中國,都是關于实現中華民族复兴的伟大信仰的産物。對于中國共産党来说,這就是最根本的信仰,其他的都是手段。而且,中國共産党從誕生之日起,並不像現在很多書中写的那樣,就一直位于曆史的中心,就是被人看好可以救中國的那個組織。馬克思主義進入中國时,康有爲和梁啓超都認爲不行。梁啓超说,社會化的生産都没有,哪来的社會化的管理?孫中山也認爲蘇維埃制度不會在中國有生存空間。甚至連共産國際也不認爲可以。他們扶持孫中山,幫助建立中共,他們只是想不让北洋政府肆無忌憚地反蘇。斯大林也说,中國没有真正的共産党。中國共産党和共産党的區別,就是人造黃油和黃油的區別。

  但中國共産党人硬是凭着曆史自覺從邊缘政党變成了执政党,走到了曆史舞台中央,还承擔了中華民族這么伟大的复兴任務。不能不说的是,過去的那個时代其实有很多值得我們學习的人。而共産党人值得學习的,不光是不要官不愛財。這些只是個人品格。蔣介石,袁世凱也都不贪錢,袁世凱經手的錢無數,經常拿十几二十萬两去賄赂別人,但是他從不給自己的家裏攢錢,他死的时候家裏没有多少錢。段祺瑞死的时候,家裏也是窮嗖嗖的,都是這個勁兒。当年,這些人看錢就跟糞土一樣。当时之所以能夠搞成事兒,就是因爲他們都是這樣的人。黃埔軍校門口挂着對聯写着就是“升官發財請走別處,贪生怕死莫入此門”,這是黃埔精神。蔣介石北伐的时候,之所以一批軍閥都不是他的對手,就是凭着這種精神。像我在書裏写的,当时武漢的街头富商都在呼喊世界革命萬歲,当时是整個一個革命氣氛,跟21世紀是完全不一樣的。後来蔣介石也很惱火,他说我的好學生都死光了,就剩你們這幫贪錢贪房子的人,把我大陆給丟了。包括我們党的創始人陳獨秀,他的叔父没有兒子,要把一大筆遗産給他。陳獨秀当时在北大当教授,他叔父就派人從家裏来找陳獨秀,就说少東家我們北京还有几個鋪子呢,你先把北京几個鋪子看看。陳獨秀勃然大怒,说這和我没關系,我要這些幹嘛呢,老子要搞革命的,要消滅私有制,就是要革你們的命。《建党伟业》原来有一句话,毛澤東跟他那個很好的女同學讲,我將来要么飛黃騰達,要么如何如何。我当时是這個電影的顧问,我跟他們说這句话必須得改,飛黃騰達是我們今天這些世俗人讲的,毛澤東那时是糞土当年萬戶侯,当时年輕人的熱血和闯勁兒,你以爲一官半职和十萬两就能買到嗎?

  現在大家都在说毛澤東。毛澤東的确是让中國共産党從邊缘力量走向東方政治舞台中心的關鍵。在這個過程其居功至伟。他破解了這個主題:中國紅色政權爲什么可以存在?如果這個问題現在让大家回答,很多人會選擇課本的標准答案:有馬克思主義,有共産党領導,有群衆拥護,等等。但有這些條件就必然勝利么?当年毛澤東就認爲,中國有獨特的原因和相当的條件让紅色政權存在。其中最關鍵的一條就是:白色政權之間的战爭給了紅色政權生存的空間。什么叫中國國情?什么叫中國特色?這是我們成功的本源。但因爲毛澤東在這方面贡獻太大,我們把他神化了。這是我們的一個誤區。比如現在大家一说起四渡赤水,就说毛主席用兵真如神。但是毛澤東在此期間打了两場敗仗,但我們現在都不提這些,我們提的都是過五關斩六將,不提走麥城。導致大家以爲遵義會議後毛澤東就一馬平川,中國革命就節節勝利,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毛澤東從一大时的記录员到党和國家的領導人,經曆了一個很复杂的從邊缘到中心的轉變。

  “你是准備替党说话,还是准備替老百姓说话?”這句话2009年被评爲最牛话語之一,用這话质问記者的人是河南規劃局副局長。此人研究生學曆,正處级別,是党培養的幹部,這種人連党怎么取得政權都不知道。没有老百姓的支持,没有那么多犧牲,你能取得勝利嗎?他這種想法,把我們的根都挖了。**党向执政党轉變之後,有人認爲党與人民的關系就是统治與被统治關系。我們今天政權的危險不是来自外部,最大的问題来自內部。

  不光是党的幹部,普通人也一樣。前段时間,我去黑龍江的时候,到了黑瞎子島附近的中俄邊界。駐守在那邊的邊防团团長告訴我,他看到過江對岸的俄羅斯城市裏有一個無名烈士墓。每年都有很多人去祭拜那個墓,老人,年輕人,孩子都有。經常是孩子哭大人哭,大人小孩哭成一片。那位团長給我讲這個故事後,我也很受觸動。我说爲什么孩子哭?都是三歲五歲的小孩子,他們不可能明白其中的意義。孩子哭是因爲大人在哭,是因爲有那么多老師在哭。現在俄羅斯的青年人,他們結婚时,必定要到無名烈士墓前獻花,這已經成了俄羅斯婚禮的標准流程了。這個國家的民族內核、精神內涵是多么的强大,拥有這樣精神的民族,它是能被人奴役的嗎?它是能出大量的“俄奸”的嗎?

  俄羅斯現在的國民生産總值只有我們的1/5,它的國防投入只有我們的2/3,但他們國家利益受到侵犯的时候,采取了什么行動?南千島群島有爭議,美日在日本海那裏舉行聯合軍演,但他們就可以派出飛機飛到航空母艦上空,逼得美國人停下演习,向俄羅斯抗議。

  当碰到這樣的挑战时,軍力不夠,國力不夠,不能作爲理由。当然這個说法不能说是錯的,但這個命題裏隱含着另外一個命題:我們在用物质取代精神。我們總在幻想着,当物质强了,精神同樣會强大。但有這樣的想法的话,我們永远不會有這一天。物质和精神相互補充,但無法相互取代。

  我們今天的發展,産生了巨大的差異,東西差異,南北差異,發達不發達的差異,同地區的蓝領白領的差異,領導和被領導的差異,所有差異都在産生矛盾,矛盾會引發沖突,沖突會産生危機,危機會導致分裂。現在我們想的是,蓝領好了白領就好了,領導好了被領導的也好了,發達地區多了不發達地區就少了。但這種對立會越来越多。我們如何在發展的過程中才會避免孫中山当年说的“四萬萬中國人一盤散沙”?

  再舉一個例子,还是黑龍江邊界,三號界碑。界碑上都是有國徽的。还是那個团長告訴我,這個界碑上的國徽以前經常丟。爲什么丟了?因爲國徽是鉛做的,被人偷出去賣錢了!他們在換了几個國徽之後,最後终于忍不住了,每天都派一個战士在那裏守着,让他們不敢偷。這不是民族出現问題了么?眼中除了錢,什么都没有了。國徽那是什么含義?他們眼中,那是錢,廢品回收站也敢收,在他們眼裏那不是國徽,那是鉛塊子。一個國家,一個民族,是否需要一些只能供奉,不能亵渎的图騰?我們是否需要這樣一些图騰?國旗,國徽,國歌,不應該是我們中華民族的图騰么?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讲,對任何一個國家来说,英雄主義的需求,民族精神的養育,曆史文化的傳承,不但是應對时代變遷,帶来思想文化挑战的有力武器,更是通過精神認同、曆史認同,实現國家团結统一的堅实基礎。任何大國都在做這樣的事情。

  一位在北京的美國留學生給我讲過這樣一件事情,他说我發現我們北京的同學都在罵他們的先人,我們美國人從来不罵我們的前輩。我1997年也在美國學习,但華盛頓、林肯、富兰克林 •羅斯福、西奧多•羅斯福,都不能碰,但富兰克林•羅斯福有生活问題啊,不能碰!包括巴頓、麥克阿瑟,哪怕活着的时候再有问題,也不能碰,見到他們的雕像,你只能鞠躬。

  2001年我在英國學习,我去了英國的西敏寺,那個地方是英國很神聖的地方。那裏的人告訴我,当年美國總统裏根在英國進行演讲,想到西敏寺,但英國人耍了個花招,把裏根帶到了其他地方去進行演讲,不能来這裏,爲什么呢?他們说裏根是演员出身。曼德拉可以在這裏,他在監獄裏住了27年。西敏寺裏有很多巨幅油畫,納爾逊擊敗無敵艦隊,威靈頓擊敗拿破侖,這全是英國人的光榮。

  但現在的我們呢?我們在解構屬于我們自己的光榮,解構我們的英雄。現在依然有人在说,帝國主義亡我之心不死,人家在和平演變我們。但我覺得,誰在亡我們,誰在演變我們呢?首先是我們自己在跟自己演變呢。我們現在评價曆史,整天说這個也不行,那個也不好,中央電視台百家讲坛有個號稱學者的人在讲,曆史算個什么玩意,岳飛算幹嘛的?現在網上在傳,方志敏,当年劫持了两個傳教士,那算是恐怖主義,所以蔣介石把他抓住枪斃了,這純屬一派胡言!

  誰在顛覆我們?就是我們自己在這些輕松搞笑之中,自己顛覆了自己。就像前段时間網上傳的,董存瑞的河南老鄉把董存瑞騙了的故事,但我們聽了都是非常輕松地一笑。但笑完了呢?我們就瓦解了我們心中原来的英雄。笑到最後,我們就只剩下小沈陽這些笑星了,只剩下一排民衆推出的最具票房價值的人物了。

 

 

東師古行記:爲了光,爲了时間


 


大惡,但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他們會變成罪惡幫凶。如果手中有枪,他們會盡量瞄准,不管枪口下是暴徒、平民还是自己的親人,不管發生什么,他們都不會動搖,絕不會把枪口擡高一公分。 厦門大學前校長、《资本論》的譯者王亚南先生曾經讲過一句话:前現代社會由三種人構成:騙子、傻子和哑巴。我想他一定忽略了第四種人:幫凶。在一個不正常的社會,幫凶就是所谓的“群衆基礎”,他們人數極多,所以每個人都不需要負太大的責任,也没人需要忏悔,在多年之後,大多數人都可以爲自己辯護,说他們受了愚弄,也屬于受害者。這话不能算錯,但还應看到,正是因爲有他們的援手,罪惡才得以实現。 在当下中國,做幫凶还是不做幫凶,這是一個问題。 (四) 我們坐大巴回到臨沂,一辆黑色別克始终尾隨,這肯定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汽車,我們到哪裏,它就跟到哪裏;我們加速,它就跟着加速;我們掉头,它就跟着掉头;我們停下来喝汽水、吃拉面,它就在門口一聲不吭地等着。我不知道這辆車屬于何人,但可以斷定,它花的一定是納税人的錢。我曾經參加過一些公款飯局,吃的时候没什么負罪感,但這一次,我要向納税人道歉,僅代表自己:對不起,因爲我們做了一件微小而平凡的事---看望朋友,一個法律意義上的“自由人”——連累了你們,让你們每個人都有所損失。 我們原計劃從濟南回北京,可是去濟南的路必經東師古,對我們来说,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只能取道徐州。那辆世界上最有耐心的汽車一直把我們送到高速路口,或許它还會繼續在那裏停留,就像理查.馬克思歌中所唱的:無論你在何方,無論你做何事,我都將在此堅守等候。直到徐州方面通報我們安全抵達的消息,它才會欢快地驶回東師古,並以此結算奖金和工资。感谢它的耐心,但我希望奖金的數額不要太大,納税人已經夠無辜了。 我們于下午三點到達徐州,已經出了山東省界,每個人都感覺一陣輕松。笑眯眯的胖司機要價800元,我給了1500,因爲他幫了我們的大忙,也許在某些人看来,他幫的都是不該幫助的人,不知道這笑眯眯的兄弟回去之後會有什么樣的遭遇,但愿他一切平安。 買了四张回北京的火車票,晚上8點22分開出的G164次動車,我想起7月23日的災難,心裏有點慶幸,也有點悲哀:我們没能見證那次的奇迹,却見證了另一個奇迹,這是奇迹之國。 五個人中,小山的經曆最爲豐富,也格外謹慎,有人打電话问他身在何處,他只说我們已經離開了山東,絕口不提徐州二字。我没什么經驗,有人问,我就直说。我的想法是:我們只是去看一個朋友,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没必要搞得那么緊张。 後来發生了一些事,證明小山不愧是老江湖,也證明了:在一個不正常的时代,做某些正常的事需要付出代價。因爲這裏是中國,而我也不是外賓。 但我还是覺得自己錯的有道理,因爲做正常的事本不需要付出什么代價。雖然我不是外賓,但我也有過正常生活的權利。這是人類生活最低的要求,但在某些特定的时間、特定的地點,它竟然會成爲一種夢想。 四天之後,我們五個人在北京再次聚首。小山在上網,恩超換了一件新的皮夾克,中强在打牌,诺拉在旁邊笑嫣嫣地看着,我開了一個不恰当的玩笑,傷害了恩超,在此向他道歉。我們吃了一頓飯,喝了两壺咖啡,说了一些不需要記住的话,我們像是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但我並没忘記,陳光誠此刻还在東師古,还在黑暗中孤獨地承受苦難。我相信,诺拉也不會忘,中强也不會忘,恩超也不會忘,小山也不會忘,还有更多的人都不會忘:当我們在幹净明亮的屋子裏端起酒杯,陳光誠正在黑暗中孤獨地承受苦難。 如果你生活在東師古,陳光誠離你很近。即使你不在東師古,陳光誠也離你很近。他的遭遇就是每個人的遭遇,他的命运就是每個人的命运。一人不自由,則人人不自由。你可以不關心陳光誠,但應該明白:当他的自由被隨意剝奪,你的自由也將岌岌可危。 我曾經在網上讀到一段话:在中國變成一個更好的國家之前,有漫長的道路要走,這條路注定不會平坦,如果注定要有人流血,請從我開始;如果注定有人要承受損失,也請從我開始。如果我流血別人就可以不流血,我愿意流血至死;如果我損失別人就可以不損失,我愿意損失殆盡。 這段话的作者不是陳光誠,但几乎就是他说的。我希望在不远的將来,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我能將這段话讀給他聽。然後坐下来喝杯酒,慶祝我們终于实現了一個夢想:正常的生活。 10月15日深夜,我在臨沂榮華酒店讀班.哲倫的《暗夜無盡》,書中描写了一個暗無天日的地下室,一些可憐的人活在其中,有人死去,剩下的都在等死,對他們来说,时間已經没有任何意義,但依然有人珍視时間,他叫迦罕,是個年輕人,他坐在黑暗的角落,默默地計算着时間,每天三次爲囚犯們准确報时。他活在黑暗之中,却在时間中看到了光明。他身陷囚牢,却在时間中獲得了自由。 第二天回到北京,有位前輩給我發来一條短信:你是一個作家,做這種事有意義嗎?我回复他:有,爲了光,爲了时間。 图片1:從青島到臨沂的路上 图片二:從榮華酒店俯瞰臨沂市區 图片三:10月16日晨,去東師古之前,沂蒙路桥上合影 图片四:進入雙堠鎮 图片五:毛时代的引水渠,前方不远就是東師古 图片六:大巴上,张恩超的皮肉傷 图片七:第一次被扭送上車後,两辆車一直尾隨在後,第一辆即是無牌照的桑塔納 图片八:決定從青駝徒步走回東師古 图片九:臨沂市區,跟蹤我們的黑色別克                 ———東師古行記


                                                                                                            

大惡,但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他們會變成罪惡幫凶。如果手中有枪,他們會盡量瞄准,不管枪口下是暴徒、平民还是自己的親人,不管發生什么,他們都不會動搖,絕不會把枪口擡高一公分。 厦門大學前校長、《资本論》的譯者王亚南先生曾經讲過一句话:前現代社會由三種人構成:騙子、傻子和哑巴。我想他一定忽略了第四種人:幫凶。在一個不正常的社會,幫凶就是所谓的“群衆基礎”,他們人數極多,所以每個人都不需要負太大的責任,也没人需要忏悔,在多年之後,大多數人都可以爲自己辯護,说他們受了愚弄,也屬于受害者。這话不能算錯,但还應看到,正是因爲有他們的援手,罪惡才得以实現。 在当下中國,做幫凶还是不做幫凶,這是一個问題。 (四) 我們坐大巴回到臨沂,一辆黑色別克始终尾隨,這肯定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汽車,我們到哪裏,它就跟到哪裏;我們加速,它就跟着加速;我們掉头,它就跟着掉头;我們停下来喝汽水、吃拉面,它就在門口一聲不吭地等着。我不知道這辆車屬于何人,但可以斷定,它花的一定是納税人的錢。我曾經參加過一些公款飯局,吃的时候没什么負罪感,但這一次,我要向納税人道歉,僅代表自己:對不起,因爲我們做了一件微小而平凡的事---看望朋友,一個法律意義上的“自由人”——連累了你們,让你們每個人都有所損失。 我們原計劃從濟南回北京,可是去濟南的路必經東師古,對我們来说,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只能取道徐州。那辆世界上最有耐心的汽車一直把我們送到高速路口,或許它还會繼續在那裏停留,就像理查.馬克思歌中所唱的:無論你在何方,無論你做何事,我都將在此堅守等候。直到徐州方面通報我們安全抵達的消息,它才會欢快地驶回東師古,並以此結算奖金和工资。感谢它的耐心,但我希望奖金的數額不要太大,納税人已經夠無辜了。 我們于下午三點到達徐州,已經出了山東省界,每個人都感覺一陣輕松。笑眯眯的胖司機要價800元,我給了1500,因爲他幫了我們的大忙,也許在某些人看来,他幫的都是不該幫助的人,不知道這笑眯眯的兄弟回去之後會有什么樣的遭遇,但愿他一切平安。 買了四张回北京的火車票,晚上8點22分開出的G164次動車,我想起7月23日的災難,心裏有點慶幸,也有點悲哀:我們没能見證那次的奇迹,却見證了另一個奇迹,這是奇迹之國。 五個人中,小山的經曆最爲豐富,也格外謹慎,有人打電话问他身在何處,他只说我們已經離開了山東,絕口不提徐州二字。我没什么經驗,有人问,我就直说。我的想法是:我們只是去看一個朋友,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没必要搞得那么緊张。 後来發生了一些事,證明小山不愧是老江湖,也證明了:在一個不正常的时代,做某些正常的事需要付出代價。因爲這裏是中國,而我也不是外賓。 但我还是覺得自己錯的有道理,因爲做正常的事本不需要付出什么代價。雖然我不是外賓,但我也有過正常生活的權利。這是人類生活最低的要求,但在某些特定的时間、特定的地點,它竟然會成爲一種夢想。 四天之後,我們五個人在北京再次聚首。小山在上網,恩超換了一件新的皮夾克,中强在打牌,诺拉在旁邊笑嫣嫣地看着,我開了一個不恰当的玩笑,傷害了恩超,在此向他道歉。我們吃了一頓飯,喝了两壺咖啡,说了一些不需要記住的话,我們像是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但我並没忘記,陳光誠此刻还在東師古,还在黑暗中孤獨地承受苦難。我相信,诺拉也不會忘,中强也不會忘,恩超也不會忘,小山也不會忘,还有更多的人都不會忘:当我們在幹净明亮的屋子裏端起酒杯,陳光誠正在黑暗中孤獨地承受苦難。 如果你生活在東師古,陳光誠離你很近。即使你不在東師古,陳光誠也離你很近。他的遭遇就是每個人的遭遇,他的命运就是每個人的命运。一人不自由,則人人不自由。你可以不關心陳光誠,但應該明白:当他的自由被隨意剝奪,你的自由也將岌岌可危。 我曾經在網上讀到一段话:在中國變成一個更好的國家之前,有漫長的道路要走,這條路注定不會平坦,如果注定要有人流血,請從我開始;如果注定有人要承受損失,也請從我開始。如果我流血別人就可以不流血,我愿意流血至死;如果我損失別人就可以不損失,我愿意損失殆盡。 這段话的作者不是陳光誠,但几乎就是他说的。我希望在不远的將来,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我能將這段话讀給他聽。然後坐下来喝杯酒,慶祝我們终于实現了一個夢想:正常的生活。 10月15日深夜,我在臨沂榮華酒店讀班.哲倫的《暗夜無盡》,書中描写了一個暗無天日的地下室,一些可憐的人活在其中,有人死去,剩下的都在等死,對他們来说,时間已經没有任何意義,但依然有人珍視时間,他叫迦罕,是個年輕人,他坐在黑暗的角落,默默地計算着时間,每天三次爲囚犯們准确報时。他活在黑暗之中,却在时間中看到了光明。他身陷囚牢,却在时間中獲得了自由。 第二天回到北京,有位前輩給我發来一條短信:你是一個作家,做這種事有意義嗎?我回复他:有,爲了光,爲了时間。 图片1:從青島到臨沂的路上 图片二:從榮華酒店俯瞰臨沂市區 图片三:10月16日晨,去東師古之前,沂蒙路桥上合影 图片四:進入雙堠鎮 图片五:毛时代的引水渠,前方不远就是東師古 图片六:大巴上,张恩超的皮肉傷 图片七:第一次被扭送上車後,两辆車一直尾隨在後,第一辆即是無牌照的桑塔納 图片八:決定從青駝徒步走回東師古 图片九:臨沂市區,跟蹤我們的黑色別克

(一)


大惡,但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他們會變成罪惡幫凶。如果手中有枪,他們會盡量瞄准,不管枪口下是暴徒、平民还是自己的親人,不管發生什么,他們都不會動搖,絕不會把枪口擡高一公分。 厦門大學前校長、《资本論》的譯者王亚南先生曾經讲過一句话:前現代社會由三種人構成:騙子、傻子和哑巴。我想他一定忽略了第四種人:幫凶。在一個不正常的社會,幫凶就是所谓的“群衆基礎”,他們人數極多,所以每個人都不需要負太大的責任,也没人需要忏悔,在多年之後,大多數人都可以爲自己辯護,说他們受了愚弄,也屬于受害者。這话不能算錯,但还應看到,正是因爲有他們的援手,罪惡才得以实現。 在当下中國,做幫凶还是不做幫凶,這是一個问題。 (四) 我們坐大巴回到臨沂,一辆黑色別克始终尾隨,這肯定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汽車,我們到哪裏,它就跟到哪裏;我們加速,它就跟着加速;我們掉头,它就跟着掉头;我們停下来喝汽水、吃拉面,它就在門口一聲不吭地等着。我不知道這辆車屬于何人,但可以斷定,它花的一定是納税人的錢。我曾經參加過一些公款飯局,吃的时候没什么負罪感,但這一次,我要向納税人道歉,僅代表自己:對不起,因爲我們做了一件微小而平凡的事---看望朋友,一個法律意義上的“自由人”——連累了你們,让你們每個人都有所損失。 我們原計劃從濟南回北京,可是去濟南的路必經東師古,對我們来说,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只能取道徐州。那辆世界上最有耐心的汽車一直把我們送到高速路口,或許它还會繼續在那裏停留,就像理查.馬克思歌中所唱的:無論你在何方,無論你做何事,我都將在此堅守等候。直到徐州方面通報我們安全抵達的消息,它才會欢快地驶回東師古,並以此結算奖金和工资。感谢它的耐心,但我希望奖金的數額不要太大,納税人已經夠無辜了。 我們于下午三點到達徐州,已經出了山東省界,每個人都感覺一陣輕松。笑眯眯的胖司機要價800元,我給了1500,因爲他幫了我們的大忙,也許在某些人看来,他幫的都是不該幫助的人,不知道這笑眯眯的兄弟回去之後會有什么樣的遭遇,但愿他一切平安。 買了四张回北京的火車票,晚上8點22分開出的G164次動車,我想起7月23日的災難,心裏有點慶幸,也有點悲哀:我們没能見證那次的奇迹,却見證了另一個奇迹,這是奇迹之國。 五個人中,小山的經曆最爲豐富,也格外謹慎,有人打電话问他身在何處,他只说我們已經離開了山東,絕口不提徐州二字。我没什么經驗,有人问,我就直说。我的想法是:我們只是去看一個朋友,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没必要搞得那么緊张。 後来發生了一些事,證明小山不愧是老江湖,也證明了:在一個不正常的时代,做某些正常的事需要付出代價。因爲這裏是中國,而我也不是外賓。 但我还是覺得自己錯的有道理,因爲做正常的事本不需要付出什么代價。雖然我不是外賓,但我也有過正常生活的權利。這是人類生活最低的要求,但在某些特定的时間、特定的地點,它竟然會成爲一種夢想。 四天之後,我們五個人在北京再次聚首。小山在上網,恩超換了一件新的皮夾克,中强在打牌,诺拉在旁邊笑嫣嫣地看着,我開了一個不恰当的玩笑,傷害了恩超,在此向他道歉。我們吃了一頓飯,喝了两壺咖啡,说了一些不需要記住的话,我們像是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但我並没忘記,陳光誠此刻还在東師古,还在黑暗中孤獨地承受苦難。我相信,诺拉也不會忘,中强也不會忘,恩超也不會忘,小山也不會忘,还有更多的人都不會忘:当我們在幹净明亮的屋子裏端起酒杯,陳光誠正在黑暗中孤獨地承受苦難。 如果你生活在東師古,陳光誠離你很近。即使你不在東師古,陳光誠也離你很近。他的遭遇就是每個人的遭遇,他的命运就是每個人的命运。一人不自由,則人人不自由。你可以不關心陳光誠,但應該明白:当他的自由被隨意剝奪,你的自由也將岌岌可危。 我曾經在網上讀到一段话:在中國變成一個更好的國家之前,有漫長的道路要走,這條路注定不會平坦,如果注定要有人流血,請從我開始;如果注定有人要承受損失,也請從我開始。如果我流血別人就可以不流血,我愿意流血至死;如果我損失別人就可以不損失,我愿意損失殆盡。 這段话的作者不是陳光誠,但几乎就是他说的。我希望在不远的將来,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我能將這段话讀給他聽。然後坐下来喝杯酒,慶祝我們终于实現了一個夢想:正常的生活。 10月15日深夜,我在臨沂榮華酒店讀班.哲倫的《暗夜無盡》,書中描写了一個暗無天日的地下室,一些可憐的人活在其中,有人死去,剩下的都在等死,對他們来说,时間已經没有任何意義,但依然有人珍視时間,他叫迦罕,是個年輕人,他坐在黑暗的角落,默默地計算着时間,每天三次爲囚犯們准确報时。他活在黑暗之中,却在时間中看到了光明。他身陷囚牢,却在时間中獲得了自由。 第二天回到北京,有位前輩給我發来一條短信:你是一個作家,做這種事有意義嗎?我回复他:有,爲了光,爲了时間。 图片1:從青島到臨沂的路上 图片二:從榮華酒店俯瞰臨沂市區 图片三:10月16日晨,去東師古之前,沂蒙路桥上合影 图片四:進入雙堠鎮 图片五:毛时代的引水渠,前方不远就是東師古 图片六:大巴上,张恩超的皮肉傷 图片七:第一次被扭送上車後,两辆車一直尾隨在後,第一辆即是無牌照的桑塔納 图片八:決定從青駝徒步走回東師古 图片九:臨沂市區,跟蹤我們的黑色別克 ?几個人同时回應,说的全是方言,聽得語焉不詳,好像是在嘲笑他,意思是你还讲法律呢,現在不叫村長了都不知道?(似乎是叫村委會主任)。這时我注意到村口平房裏有一個眼镜男正在打電话,其人白白净净的,看装扮不像村民,估計是這群人的領導,我對他招手:哎,你出来,我們谈谈!那人很警覺,擡头看我一眼,瞬間消失在窗戶後面,片刻之後又露出头来,小心翼翼地觀察外面的形势,按说他應該不會緊张,可我總覺得他賊忒兮兮的,像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僵持了十几分钟,我們不能進村,可是也不想離開,只能在那裏耗着。期間不时有村民走過,或徒步,或騎車,没人在意我們,個個神色安詳,一副不足爲奇的樣子,顯然早就見慣了這一切。有些人还會停下来,跟絨外套們聊上几句,笑得嫣然,说得甜蜜,彼此之間極有默契。這些人一定認识陳光誠,说不定还是他的同學、朋友、親戚,但在此时此地,没人關心他的境況,這滿村的人都視他如路人,如仇敵,這滿村的人都团結起来,萬衆一心,衆志成城,齊心協力地對付一個瞎子。 據说東師古爲了監視他,設置了重重關卡,村口只是第一道,或許也是最容易的,但我們費盡心機,却始终無法闯過這一關。我说過,我只想知道去看望一個人會有多難,現在可以回答了:難如登天。我盤腿坐下,擺出一副耍赖的架势,對絨外套發狠:你不让我進村,我就在這裏坐着,要是今天見不到陳光誠,我就不走了!心裏想,這么耗下去也不錯,反正还有几批人要陆續趕来,等到人越聚越多,看他們怎么拦得住? 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他們要幹什么,很快,一辆大巴開了過来,他們招手拦下,車門打開,一群人立刻忙活起来,又拉又拽地把我們往車上趕,两個人招呼中强,两個人招呼恩超,王小山待遇特殊,也許是被人藐視了,只有一個人對付他。開始没人理我,等把他們三個扭送上車,几個人都圍了過来,两個抓我左臂,两個抓我右臂,生拉硬扯地把我拽到車門旁。当时聲音嘈杂,每個人都在说话,我連聲嚷嚷:別拉我,我不走!几個人还是拼命地推搡,我伸手扳住車門,说什么也不肯松開,那群人一齊發力,拽得車門連連搖晃,大巴售票员急了:你放手,別把俺車門弄坏了!我还是不肯放手,絨外套急了,在我胳膊上砰砰擂了两拳,有人制止:別打,別打!這时小山劝我:算了,上来吧。我松開手,讪讪地上了大巴,車門關閉前,我對絨外套说:你等着,我馬上就回来!他不理我,對司機厲聲吆喝:關車門!走! 買了四张車票,因爲太激動,我根本没注意花了多少錢,也没人问我們去哪。司機和售票员顯然是見慣了這種場面,神色極爲鎮定。我揮着手跟他們解釋:我們只不過是来看個朋友!小山也站了起来:這村裏有個盲人,叫陳光誠,有人知道他嗎?有位乘客回答:聽说過,好像坐過牢。我身邊有個中年女人小聲嘟囔:坐過牢?看来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我無言以對,慢慢感覺手上有點疼,這才發現右手無名指破了一處,流了不多的一點血,大概是扳車門时弄破的。這是微不足道的傷口,不值一提。 大巴又開到了毛时代的引水渠,我让司機停車,他笑着劝我:在這兒下没用,你看看後面,两辆車一直跟着呢,就算你下去了,他們也會馬上把你再扭送上来。 那两辆車,一辆是無牌照的黑色桑塔納,另一辆不知道是什么車,一直緊緊地跟着。不知道這些車屬于東師古、雙堠鎮、沂南縣还是臨沂市,但可以斷定:它們一定屬于中國。 在青駝鎮下了大巴,身後只剩下無牌桑塔納,離我們大约三四十米,我們走,它也走,我們停,它也停。車窗不透明,感覺裏面好像是個中年男人,手裏拿着一個東西,好像是在給我們拍照。不知道是爲了建立敵情檔案,还是当成他自己的工作业績。我很想走過去跟他谈谈,但被恩超劝住了。 在路邊拦了两辆大巴,但都不肯載我們。第一辆停下了,问我們去哪,我说去東師古,售票员手一揮:不去!然後砰地關上車門,径直地驶向東師古。第二辆車停都没停,只是稍微減慢了車速,待到看清了我們的模樣,便一溜烟絕塵而去。中强说:這沿線的大巴肯定都收到通知了,我們別指望了。另外三個人異口同聲地回答:那我們就走回東師古! 從青駝鎮到東師古大约10公裏,不算远,也不算近,正如小山所说,山東的路修得不錯,算得上康莊大道,我們大步登程。這是2011年的深秋,天蓝云淡,空氣中有一股幹草的味道,路邊的叶子落滿灰塵。 (三) 我在網上見過一张陳光誠的照片,他穿一件舊西装,站在自家門前,昂头望向远方,脸上帶着陽光般的笑容,似乎對未来充滿信心。在這篇文章的写作過程中,我不止一次翻出這张照片,開始不明白他何以會笑得如此爽朗,但漸漸地,我懂了,這就是勇者與普通人的差別,和大多數人一樣,他一定也害怕痛苦,一定也會恐懼,但他依然抱有希望,相信這個世界會好,相信不正常的年代终將過完。我們這個年代的人大多都讀過食指的《相信未来》:当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台灰燼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這首詩写于1968年,一個不正常的年代,那一年,曆史學家翦伯贊夫婦服毒自杀,作家、《義勇軍進行曲》的作者田漢死于獄中,那一年,許多善良的好人默默地忍受着不公正的命运,但真正的勇者依然抱有希望,相信未来會好,世界终將回歸正常。 我说這些,並不是爲了誇耀自己,我不是什么勇者,我只愿意追隨在他們左右,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僅此而已。 往東師古方向走了大约一两百米,一辆面包車远远開来,在我們面前倏地停下,一個小夥子率先跳了下来,這人身材很高,留着时髦的發型,穿一件黑色圆領T恤,胸口露着一個半圆形的刺青。在他身後还有六個人,其中有一些身穿黑衣,另外一些不是,但在我的印象中,這七個人全是一身漆黑,仿佛在黑夜裏生活得太久,身不由己地染上了黑夜的顔色。他們一言不發,团团把我們圍在中央,爲首的小夥子認定了我就是匪徒首領,径直奔来面前,一手掐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地把我的胳膊反扭到身後,当时恰好有几辆車從身邊驶過,車速很快,中强或是恩超大叫了一聲:你們幹什么?有话好好说,別動手!那群人不理不睬,推推搡搡地把我們趕到路對面。 我十分憤怒,相信他們三個也一樣,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你們凭什么?你們讲不讲道理? 對方有人回答:這是我們的地盤,不跟你讲道理! 恩超大怒:這是青駝,不是東師古,还是你們的地盤? 對方答:就是,就是! 我问:你們這裏誰是領導?我們谈谈好不好? 他們不说话,小山说:那我們不去東師古了,我們走路回臨沂,這你們管不着了吧?说完作势要走,被一個家夥一把揪住:站住,不許走! 我急了,拿出了看家的本領:你搞清楚,我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未經審判,没人可以剝奪我們的人身自由! 我現在承認,這话说得不合时宜,顯得十分幼稚,因爲在這個國家,法律並不是挡箭牌,至少不是我們的挡箭牌。果然,領头的小夥子一句话就把我打敗了:什么法律?不跟你讲法律! 這下每個人都怒了,我們本来是背靠背站在一起,現在各自寻路突圍,我印象最深的是恩超,有個家夥一直在撕扯他,恩超两眼圆睜,長發披散,像一头發狂的獅子,他一次次掙開那人的手,在附近的店鋪錢連聲怒吼: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不多时又一辆大巴停了下来,他們奮力地拉我們上車,我們奮力掙紮。我当时只有一個想法:走,走得越远越好!一個中年男人一直跟着我,抓我的肩,扭我的手,他的力氣很大,可还不足以制服我,我一邊掙紮抗拒,一邊艱難前行,耳邊有各種喧囂,汽車聲、喝斥聲,还有一句话不知道是誰说的:你們,這不是土匪嗎?! 事後我才知道,他們三個人各有遭遇,恩超新買的皮夾克被撕破了,中强的肚子上挨了两拳,小山的腿上挨了一記很專业的扁踹,我当时没什么感覺,回北京之後才發現两臂有多處淤青,這些並不严重,几乎不能算打,以對方之实力,要打得我們重傷呕血並不難,打死打殘也是情理中事,但我必須承認,他們並没有真的動手,只使用了象征性的暴力,與其说是殴打,不如说是在恐吓。 我走了大约150米,那個中年男人一直想制服我,一直未能如愿,两個人都累得氣喘籲籲,有一會兒他大概是没力氣了,只抓住了我的外套,我拖着他走了几步,他大叫:別走了,衣服都撕坏了!我不聽,奮力掙紮,突然身上一松,外套被他扯了下来,我繼續前行,他不肯放棄,抱着我的外套亦步亦趨,這时小山他們都已經被弄上了車,那個刺青小夥飛奔趕来,右臂摟住我的脖子,猛然將我摔倒,厲聲喝道:叫你別動,聽到没有? 我躺在地上大口喘氣,憤怒地嚷嚷:好,你打人!你打人! 刺青小夥回答:誰打你了?誰打你了? 我说你把我摔倒了,這还不算打? 他当面扯謊:誰摔你了?你自己跌倒的! 我氣得語無倫次:原来你也會害怕呀,你怕什么?你怕什么? 他咬牙切齒地回答: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後面的事情非常模糊,不知道是汽車開到了我的面前,还是他們把我押送回去的。我只記得路邊某家商店走出来一個小姑娘,縮在墙邊呆呆地看着我們,两眼大睜,樣子十分害怕。 又一次被扭送上車,当时車門口的階梯上站着一個穿浅色襯衫的男人,個子很高,估計是他們的首領。小山和中强一起推他,小山说:你下去!没人幫你買票!那男人稳稳站定,回头怒斥:你們,忒不是東西了!小山说:我記住你了,記住你這张脸了! 我注意到一個细節:在整個過程中,他們没讲一句粗话,“不是東西”就是最严厲的指責。也許有領導專門交代過,也許是他們有自己的工作紀律,我不能因此说他們是文明人,因爲文明人不會這么野蠻。事後我和小山討論過,我说他們不一定就是坏人,也許只是信了一些不該相信的话,如果組織上認定陳光誠是裏通外國的漢奸,他們就會身不由己地恨上他,顺便也會恨上那些支持他的人,這很正常。我自己就有這方面的經驗:剛上高中那一年,我聽了太多廣播,所以由衷的相信某個人就是豬狗不如的王八蛋,多年之後才知道,原来這是一個清白高尚的人,是真正的愛國者。小山说:他們也不能算什么好人,做這種事也許只爲了錢,每月1600,什么都不用幹,只是打打人,活動一下筋骨,到哪兒找這么好的工作? 最後我們都同意:這是一群患有“善遲鈍症”的病人,他們不在乎什么善惡,只關心眼前盈尺之地,他們不是大奸10月14日晚,我在青島海洋大學做了場演讲,在交流环節,一位大學生问我:你谈到了陳光誠,我想知道,你會不會去看望他?我解釋了一大通,没说去,也没说不去,自己也覺慚愧。我曾經在微博上爲陳光誠说過话,但無論從何種角度,我的言論都顯得有點輕浮——大惡,但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他們會變成罪惡幫凶。如果手中有枪,他們會盡量瞄准,不管枪口下是暴徒、平民还是自己的親人,不管發生什么,他們都不會動搖,絕不會把枪口擡高一公分。 厦門大學前校長、《资本論》的譯者王亚南先生曾經讲過一句话:前現代社會由三種人構成:騙子、傻子和哑巴。我想他一定忽略了第四種人:幫凶。在一個不正常的社會,幫凶就是所谓的“群衆基礎”,他們人數極多,所以每個人都不需要負太大的責任,也没人需要忏悔,在多年之後,大多數人都可以爲自己辯護,说他們受了愚弄,也屬于受害者。這话不能算錯,但还應看到,正是因爲有他們的援手,罪惡才得以实現。 在当下中國,做幫凶还是不做幫凶,這是一個问題。 (四) 我們坐大巴回到臨沂,一辆黑色別克始终尾隨,這肯定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汽車,我們到哪裏,它就跟到哪裏;我們加速,它就跟着加速;我們掉头,它就跟着掉头;我們停下来喝汽水、吃拉面,它就在門口一聲不吭地等着。我不知道這辆車屬于何人,但可以斷定,它花的一定是納税人的錢。我曾經參加過一些公款飯局,吃的时候没什么負罪感,但這一次,我要向納税人道歉,僅代表自己:對不起,因爲我們做了一件微小而平凡的事---看望朋友,一個法律意義上的“自由人”——連累了你們,让你們每個人都有所損失。 我們原計劃從濟南回北京,可是去濟南的路必經東師古,對我們来说,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只能取道徐州。那辆世界上最有耐心的汽車一直把我們送到高速路口,或許它还會繼續在那裏停留,就像理查.馬克思歌中所唱的:無論你在何方,無論你做何事,我都將在此堅守等候。直到徐州方面通報我們安全抵達的消息,它才會欢快地驶回東師古,並以此結算奖金和工资。感谢它的耐心,但我希望奖金的數額不要太大,納税人已經夠無辜了。 我們于下午三點到達徐州,已經出了山東省界,每個人都感覺一陣輕松。笑眯眯的胖司機要價800元,我給了1500,因爲他幫了我們的大忙,也許在某些人看来,他幫的都是不該幫助的人,不知道這笑眯眯的兄弟回去之後會有什么樣的遭遇,但愿他一切平安。 買了四张回北京的火車票,晚上8點22分開出的G164次動車,我想起7月23日的災難,心裏有點慶幸,也有點悲哀:我們没能見證那次的奇迹,却見證了另一個奇迹,這是奇迹之國。 五個人中,小山的經曆最爲豐富,也格外謹慎,有人打電话问他身在何處,他只说我們已經離開了山東,絕口不提徐州二字。我没什么經驗,有人问,我就直说。我的想法是:我們只是去看一個朋友,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没必要搞得那么緊张。 後来發生了一些事,證明小山不愧是老江湖,也證明了:在一個不正常的时代,做某些正常的事需要付出代價。因爲這裏是中國,而我也不是外賓。 但我还是覺得自己錯的有道理,因爲做正常的事本不需要付出什么代價。雖然我不是外賓,但我也有過正常生活的權利。這是人類生活最低的要求,但在某些特定的时間、特定的地點,它竟然會成爲一種夢想。 四天之後,我們五個人在北京再次聚首。小山在上網,恩超換了一件新的皮夾克,中强在打牌,诺拉在旁邊笑嫣嫣地看着,我開了一個不恰当的玩笑,傷害了恩超,在此向他道歉。我們吃了一頓飯,喝了两壺咖啡,说了一些不需要記住的话,我們像是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但我並没忘記,陳光誠此刻还在東師古,还在黑暗中孤獨地承受苦難。我相信,诺拉也不會忘,中强也不會忘,恩超也不會忘,小山也不會忘,还有更多的人都不會忘:当我們在幹净明亮的屋子裏端起酒杯,陳光誠正在黑暗中孤獨地承受苦難。 如果你生活在東師古,陳光誠離你很近。即使你不在東師古,陳光誠也離你很近。他的遭遇就是每個人的遭遇,他的命运就是每個人的命运。一人不自由,則人人不自由。你可以不關心陳光誠,但應該明白:当他的自由被隨意剝奪,你的自由也將岌岌可危。 我曾經在網上讀到一段话:在中國變成一個更好的國家之前,有漫長的道路要走,這條路注定不會平坦,如果注定要有人流血,請從我開始;如果注定有人要承受損失,也請從我開始。如果我流血別人就可以不流血,我愿意流血至死;如果我損失別人就可以不損失,我愿意損失殆盡。 這段话的作者不是陳光誠,但几乎就是他说的。我希望在不远的將来,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我能將這段话讀給他聽。然後坐下来喝杯酒,慶祝我們终于实現了一個夢想:正常的生活。 10月15日深夜,我在臨沂榮華酒店讀班.哲倫的《暗夜無盡》,書中描写了一個暗無天日的地下室,一些可憐的人活在其中,有人死去,剩下的都在等死,對他們来说,时間已經没有任何意義,但依然有人珍視时間,他叫迦罕,是個年輕人,他坐在黑暗的角落,默默地計算着时間,每天三次爲囚犯們准确報时。他活在黑暗之中,却在时間中看到了光明。他身陷囚牢,却在时間中獲得了自由。 第二天回到北京,有位前輩給我發来一條短信:你是一個作家,做這種事有意義嗎?我回复他:有,爲了光,爲了时間。 图片1:從青島到臨沂的路上 图片二:從榮華酒店俯瞰臨沂市區 图片三:10月16日晨,去東師古之前,沂蒙路桥上合影 图片四:進入雙堠鎮 图片五:毛时代的引水渠,前方不远就是東師古 图片六:大巴上,张恩超的皮肉傷 图片七:第一次被扭送上車後,两辆車一直尾隨在後,第一辆即是無牌照的桑塔納 图片八:決定從青駝徒步走回東師古 图片九:臨沂市區,跟蹤我們的黑色別克 他在黑暗中孤獨地承受苦難,我却在温暖明亮的屋子裏喝着咖啡。有人说,陳光誠的遭遇就是我們每個人的遭遇,所以看望他也如同看望自己,一個更好的自己。但我当时並没打算去看他,我有自己的小心思和小算盤:我不想自己的書被查禁;不想当敏感詞;我計劃去几個國家演讲,不想橫生枝節;还有最重要的:我害怕。我怕疼,怕挨打,也怕失去自由。有人或許會说:看望一個人有這么誇张嗎?我要说,這是正常人的正常想法,但在一個不正常的世界,确实就有這么誇张。我不想爲自己的懦弱辯解,我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知道自由有多么珍貴,雖然只是可憐的、夾縫中的自由。我以前讲過一個死囚和骨头的故事:死囚跪在地上,只要丟給他一根骨头,他就會跪在地上等死。而我就是那個舔骨头的囚徒,爲了一點小名聲、小利益、小安全,吓得渾身發抖,每根骨头都是軟的,一直哆嗦到死。


两小时後,我在青島大劇院見到了王小山,谈的第一個话題就是陳光誠,他说:我們對他負有道義上的責任。我贊同,可是依然下不了決心,小山似乎也没有。爲此我心裏有點別扭,相信他也同樣別扭。


?几個人同时回應,说的全是方言,聽得語焉不詳,好像是在嘲笑他,意思是你还讲法律呢,現在不叫村長了都不知道?(似乎是叫村委會主任)。這时我注意到村口平房裏有一個眼镜男正在打電话,其人白白净净的,看装扮不像村民,估計是這群人的領導,我對他招手:哎,你出来,我們谈谈!那人很警覺,擡头看我一眼,瞬間消失在窗戶後面,片刻之後又露出头来,小心翼翼地觀察外面的形势,按说他應該不會緊张,可我總覺得他賊忒兮兮的,像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僵持了十几分钟,我們不能進村,可是也不想離開,只能在那裏耗着。期間不时有村民走過,或徒步,或騎車,没人在意我們,個個神色安詳,一副不足爲奇的樣子,顯然早就見慣了這一切。有些人还會停下来,跟絨外套們聊上几句,笑得嫣然,说得甜蜜,彼此之間極有默契。這些人一定認识陳光誠,说不定还是他的同學、朋友、親戚,但在此时此地,没人關心他的境況,這滿村的人都視他如路人,如仇敵,這滿村的人都团結起来,萬衆一心,衆志成城,齊心協力地對付一個瞎子。 據说東師古爲了監視他,設置了重重關卡,村口只是第一道,或許也是最容易的,但我們費盡心機,却始终無法闯過這一關。我说過,我只想知道去看望一個人會有多難,現在可以回答了:難如登天。我盤腿坐下,擺出一副耍赖的架势,對絨外套發狠:你不让我進村,我就在這裏坐着,要是今天見不到陳光誠,我就不走了!心裏想,這么耗下去也不錯,反正还有几批人要陆續趕来,等到人越聚越多,看他們怎么拦得住? 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他們要幹什么,很快,一辆大巴開了過来,他們招手拦下,車門打開,一群人立刻忙活起来,又拉又拽地把我們往車上趕,两個人招呼中强,两個人招呼恩超,王小山待遇特殊,也許是被人藐視了,只有一個人對付他。開始没人理我,等把他們三個扭送上車,几個人都圍了過来,两個抓我左臂,两個抓我右臂,生拉硬扯地把我拽到車門旁。当时聲音嘈杂,每個人都在说话,我連聲嚷嚷:別拉我,我不走!几個人还是拼命地推搡,我伸手扳住車門,说什么也不肯松開,那群人一齊發力,拽得車門連連搖晃,大巴售票员急了:你放手,別把俺車門弄坏了!我还是不肯放手,絨外套急了,在我胳膊上砰砰擂了两拳,有人制止:別打,別打!這时小山劝我:算了,上来吧。我松開手,讪讪地上了大巴,車門關閉前,我對絨外套说:你等着,我馬上就回来!他不理我,對司機厲聲吆喝:關車門!走! 買了四张車票,因爲太激動,我根本没注意花了多少錢,也没人问我們去哪。司機和售票员顯然是見慣了這種場面,神色極爲鎮定。我揮着手跟他們解釋:我們只不過是来看個朋友!小山也站了起来:這村裏有個盲人,叫陳光誠,有人知道他嗎?有位乘客回答:聽说過,好像坐過牢。我身邊有個中年女人小聲嘟囔:坐過牢?看来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我無言以對,慢慢感覺手上有點疼,這才發現右手無名指破了一處,流了不多的一點血,大概是扳車門时弄破的。這是微不足道的傷口,不值一提。 大巴又開到了毛时代的引水渠,我让司機停車,他笑着劝我:在這兒下没用,你看看後面,两辆車一直跟着呢,就算你下去了,他們也會馬上把你再扭送上来。 那两辆車,一辆是無牌照的黑色桑塔納,另一辆不知道是什么車,一直緊緊地跟着。不知道這些車屬于東師古、雙堠鎮、沂南縣还是臨沂市,但可以斷定:它們一定屬于中國。 在青駝鎮下了大巴,身後只剩下無牌桑塔納,離我們大约三四十米,我們走,它也走,我們停,它也停。車窗不透明,感覺裏面好像是個中年男人,手裏拿着一個東西,好像是在給我們拍照。不知道是爲了建立敵情檔案,还是当成他自己的工作业績。我很想走過去跟他谈谈,但被恩超劝住了。 在路邊拦了两辆大巴,但都不肯載我們。第一辆停下了,问我們去哪,我说去東師古,售票员手一揮:不去!然後砰地關上車門,径直地驶向東師古。第二辆車停都没停,只是稍微減慢了車速,待到看清了我們的模樣,便一溜烟絕塵而去。中强说:這沿線的大巴肯定都收到通知了,我們別指望了。另外三個人異口同聲地回答:那我們就走回東師古! 從青駝鎮到東師古大约10公裏,不算远,也不算近,正如小山所说,山東的路修得不錯,算得上康莊大道,我們大步登程。這是2011年的深秋,天蓝云淡,空氣中有一股幹草的味道,路邊的叶子落滿灰塵。 (三) 我在網上見過一张陳光誠的照片,他穿一件舊西装,站在自家門前,昂头望向远方,脸上帶着陽光般的笑容,似乎對未来充滿信心。在這篇文章的写作過程中,我不止一次翻出這张照片,開始不明白他何以會笑得如此爽朗,但漸漸地,我懂了,這就是勇者與普通人的差別,和大多數人一樣,他一定也害怕痛苦,一定也會恐懼,但他依然抱有希望,相信這個世界會好,相信不正常的年代终將過完。我們這個年代的人大多都讀過食指的《相信未来》:当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台灰燼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這首詩写于1968年,一個不正常的年代,那一年,曆史學家翦伯贊夫婦服毒自杀,作家、《義勇軍進行曲》的作者田漢死于獄中,那一年,許多善良的好人默默地忍受着不公正的命运,但真正的勇者依然抱有希望,相信未来會好,世界终將回歸正常。 我说這些,並不是爲了誇耀自己,我不是什么勇者,我只愿意追隨在他們左右,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僅此而已。 往東師古方向走了大约一两百米,一辆面包車远远開来,在我們面前倏地停下,一個小夥子率先跳了下来,這人身材很高,留着时髦的發型,穿一件黑色圆領T恤,胸口露着一個半圆形的刺青。在他身後还有六個人,其中有一些身穿黑衣,另外一些不是,但在我的印象中,這七個人全是一身漆黑,仿佛在黑夜裏生活得太久,身不由己地染上了黑夜的顔色。他們一言不發,团团把我們圍在中央,爲首的小夥子認定了我就是匪徒首領,径直奔来面前,一手掐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地把我的胳膊反扭到身後,当时恰好有几辆車從身邊驶過,車速很快,中强或是恩超大叫了一聲:你們幹什么?有话好好说,別動手!那群人不理不睬,推推搡搡地把我們趕到路對面。 我十分憤怒,相信他們三個也一樣,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你們凭什么?你們讲不讲道理? 對方有人回答:這是我們的地盤,不跟你讲道理! 恩超大怒:這是青駝,不是東師古,还是你們的地盤? 對方答:就是,就是! 我问:你們這裏誰是領導?我們谈谈好不好? 他們不说话,小山说:那我們不去東師古了,我們走路回臨沂,這你們管不着了吧?说完作势要走,被一個家夥一把揪住:站住,不許走! 我急了,拿出了看家的本領:你搞清楚,我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未經審判,没人可以剝奪我們的人身自由! 我現在承認,這话说得不合时宜,顯得十分幼稚,因爲在這個國家,法律並不是挡箭牌,至少不是我們的挡箭牌。果然,領头的小夥子一句话就把我打敗了:什么法律?不跟你讲法律! 這下每個人都怒了,我們本来是背靠背站在一起,現在各自寻路突圍,我印象最深的是恩超,有個家夥一直在撕扯他,恩超两眼圆睜,長發披散,像一头發狂的獅子,他一次次掙開那人的手,在附近的店鋪錢連聲怒吼: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不多时又一辆大巴停了下来,他們奮力地拉我們上車,我們奮力掙紮。我当时只有一個想法:走,走得越远越好!一個中年男人一直跟着我,抓我的肩,扭我的手,他的力氣很大,可还不足以制服我,我一邊掙紮抗拒,一邊艱難前行,耳邊有各種喧囂,汽車聲、喝斥聲,还有一句话不知道是誰说的:你們,這不是土匪嗎?! 事後我才知道,他們三個人各有遭遇,恩超新買的皮夾克被撕破了,中强的肚子上挨了两拳,小山的腿上挨了一記很專业的扁踹,我当时没什么感覺,回北京之後才發現两臂有多處淤青,這些並不严重,几乎不能算打,以對方之实力,要打得我們重傷呕血並不難,打死打殘也是情理中事,但我必須承認,他們並没有真的動手,只使用了象征性的暴力,與其说是殴打,不如说是在恐吓。 我走了大约150米,那個中年男人一直想制服我,一直未能如愿,两個人都累得氣喘籲籲,有一會兒他大概是没力氣了,只抓住了我的外套,我拖着他走了几步,他大叫:別走了,衣服都撕坏了!我不聽,奮力掙紮,突然身上一松,外套被他扯了下来,我繼續前行,他不肯放棄,抱着我的外套亦步亦趨,這时小山他們都已經被弄上了車,那個刺青小夥飛奔趕来,右臂摟住我的脖子,猛然將我摔倒,厲聲喝道:叫你別動,聽到没有? 我躺在地上大口喘氣,憤怒地嚷嚷:好,你打人!你打人! 刺青小夥回答:誰打你了?誰打你了? 我说你把我摔倒了,這还不算打? 他当面扯謊:誰摔你了?你自己跌倒的! 我氣得語無倫次:原来你也會害怕呀,你怕什么?你怕什么? 他咬牙切齒地回答: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後面的事情非常模糊,不知道是汽車開到了我的面前,还是他們把我押送回去的。我只記得路邊某家商店走出来一個小姑娘,縮在墙邊呆呆地看着我們,两眼大睜,樣子十分害怕。 又一次被扭送上車,当时車門口的階梯上站着一個穿浅色襯衫的男人,個子很高,估計是他們的首領。小山和中强一起推他,小山说:你下去!没人幫你買票!那男人稳稳站定,回头怒斥:你們,忒不是東西了!小山说:我記住你了,記住你這张脸了! 我注意到一個细節:在整個過程中,他們没讲一句粗话,“不是東西”就是最严厲的指責。也許有領導專門交代過,也許是他們有自己的工作紀律,我不能因此说他們是文明人,因爲文明人不會這么野蠻。事後我和小山討論過,我说他們不一定就是坏人,也許只是信了一些不該相信的话,如果組織上認定陳光誠是裏通外國的漢奸,他們就會身不由己地恨上他,顺便也會恨上那些支持他的人,這很正常。我自己就有這方面的經驗:剛上高中那一年,我聽了太多廣播,所以由衷的相信某個人就是豬狗不如的王八蛋,多年之後才知道,原来這是一個清白高尚的人,是真正的愛國者。小山说:他們也不能算什么好人,做這種事也許只爲了錢,每月1600,什么都不用幹,只是打打人,活動一下筋骨,到哪兒找這么好的工作? 最後我們都同意:這是一群患有“善遲鈍症”的病人,他們不在乎什么善惡,只關心眼前盈尺之地,他們不是大奸第二天中午,在青島海邊的“小漁村”酒家,與小山、恩超、中强和诺拉姑娘一起吃飯,大家一拍即合,決定飯後就出發,去臨沂,去東師古,去看望那個飽受折磨的好漢。我是個慫貨,需要有人壮膽,至此终于下了決心,心头一陣輕松。诺拉外表柔弱,所有人都反對她去,但她異常堅定:你們能去?爲什么我不能去?如果你們不帶我,那我就自己去。中强拿劉莎莎的例子劝她,说女性不應該參與這么危險的事,因爲東師古離我們有好几千年,远在叢林时代,有許多詭異的特産:布袋蒙头、拳头打腦袋、腳踢褲裆,还有抢劫和猥亵。诺拉不爲所動:我不怕!反正我要去,要么跟你們一起去,要么我自己去。当时的場面有些尴尬,我笑着打圆場:去吧去吧,不就是猥亵嗎?多大個事呀,又不是抢雞蛋。诺拉眼睛明亮地回答:就是,又不是抢雞蛋!


?几個人同时回應,说的全是方言,聽得語焉不詳,好像是在嘲笑他,意思是你还讲法律呢,現在不叫村長了都不知道?(似乎是叫村委會主任)。這时我注意到村口平房裏有一個眼镜男正在打電话,其人白白净净的,看装扮不像村民,估計是這群人的領導,我對他招手:哎,你出来,我們谈谈!那人很警覺,擡头看我一眼,瞬間消失在窗戶後面,片刻之後又露出头来,小心翼翼地觀察外面的形势,按说他應該不會緊张,可我總覺得他賊忒兮兮的,像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僵持了十几分钟,我們不能進村,可是也不想離開,只能在那裏耗着。期間不时有村民走過,或徒步,或騎車,没人在意我們,個個神色安詳,一副不足爲奇的樣子,顯然早就見慣了這一切。有些人还會停下来,跟絨外套們聊上几句,笑得嫣然,说得甜蜜,彼此之間極有默契。這些人一定認识陳光誠,说不定还是他的同學、朋友、親戚,但在此时此地,没人關心他的境況,這滿村的人都視他如路人,如仇敵,這滿村的人都团結起来,萬衆一心,衆志成城,齊心協力地對付一個瞎子。 據说東師古爲了監視他,設置了重重關卡,村口只是第一道,或許也是最容易的,但我們費盡心機,却始终無法闯過這一關。我说過,我只想知道去看望一個人會有多難,現在可以回答了:難如登天。我盤腿坐下,擺出一副耍赖的架势,對絨外套發狠:你不让我進村,我就在這裏坐着,要是今天見不到陳光誠,我就不走了!心裏想,這么耗下去也不錯,反正还有几批人要陆續趕来,等到人越聚越多,看他們怎么拦得住? 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他們要幹什么,很快,一辆大巴開了過来,他們招手拦下,車門打開,一群人立刻忙活起来,又拉又拽地把我們往車上趕,两個人招呼中强,两個人招呼恩超,王小山待遇特殊,也許是被人藐視了,只有一個人對付他。開始没人理我,等把他們三個扭送上車,几個人都圍了過来,两個抓我左臂,两個抓我右臂,生拉硬扯地把我拽到車門旁。当时聲音嘈杂,每個人都在说话,我連聲嚷嚷:別拉我,我不走!几個人还是拼命地推搡,我伸手扳住車門,说什么也不肯松開,那群人一齊發力,拽得車門連連搖晃,大巴售票员急了:你放手,別把俺車門弄坏了!我还是不肯放手,絨外套急了,在我胳膊上砰砰擂了两拳,有人制止:別打,別打!這时小山劝我:算了,上来吧。我松開手,讪讪地上了大巴,車門關閉前,我對絨外套说:你等着,我馬上就回来!他不理我,對司機厲聲吆喝:關車門!走! 買了四张車票,因爲太激動,我根本没注意花了多少錢,也没人问我們去哪。司機和售票员顯然是見慣了這種場面,神色極爲鎮定。我揮着手跟他們解釋:我們只不過是来看個朋友!小山也站了起来:這村裏有個盲人,叫陳光誠,有人知道他嗎?有位乘客回答:聽说過,好像坐過牢。我身邊有個中年女人小聲嘟囔:坐過牢?看来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我無言以對,慢慢感覺手上有點疼,這才發現右手無名指破了一處,流了不多的一點血,大概是扳車門时弄破的。這是微不足道的傷口,不值一提。 大巴又開到了毛时代的引水渠,我让司機停車,他笑着劝我:在這兒下没用,你看看後面,两辆車一直跟着呢,就算你下去了,他們也會馬上把你再扭送上来。 那两辆車,一辆是無牌照的黑色桑塔納,另一辆不知道是什么車,一直緊緊地跟着。不知道這些車屬于東師古、雙堠鎮、沂南縣还是臨沂市,但可以斷定:它們一定屬于中國。 在青駝鎮下了大巴,身後只剩下無牌桑塔納,離我們大约三四十米,我們走,它也走,我們停,它也停。車窗不透明,感覺裏面好像是個中年男人,手裏拿着一個東西,好像是在給我們拍照。不知道是爲了建立敵情檔案,还是当成他自己的工作业績。我很想走過去跟他谈谈,但被恩超劝住了。 在路邊拦了两辆大巴,但都不肯載我們。第一辆停下了,问我們去哪,我说去東師古,售票员手一揮:不去!然後砰地關上車門,径直地驶向東師古。第二辆車停都没停,只是稍微減慢了車速,待到看清了我們的模樣,便一溜烟絕塵而去。中强说:這沿線的大巴肯定都收到通知了,我們別指望了。另外三個人異口同聲地回答:那我們就走回東師古! 從青駝鎮到東師古大约10公裏,不算远,也不算近,正如小山所说,山東的路修得不錯,算得上康莊大道,我們大步登程。這是2011年的深秋,天蓝云淡,空氣中有一股幹草的味道,路邊的叶子落滿灰塵。 (三) 我在網上見過一张陳光誠的照片,他穿一件舊西装,站在自家門前,昂头望向远方,脸上帶着陽光般的笑容,似乎對未来充滿信心。在這篇文章的写作過程中,我不止一次翻出這张照片,開始不明白他何以會笑得如此爽朗,但漸漸地,我懂了,這就是勇者與普通人的差別,和大多數人一樣,他一定也害怕痛苦,一定也會恐懼,但他依然抱有希望,相信這個世界會好,相信不正常的年代终將過完。我們這個年代的人大多都讀過食指的《相信未来》:当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台灰燼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這首詩写于1968年,一個不正常的年代,那一年,曆史學家翦伯贊夫婦服毒自杀,作家、《義勇軍進行曲》的作者田漢死于獄中,那一年,許多善良的好人默默地忍受着不公正的命运,但真正的勇者依然抱有希望,相信未来會好,世界终將回歸正常。 我说這些,並不是爲了誇耀自己,我不是什么勇者,我只愿意追隨在他們左右,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僅此而已。 往東師古方向走了大约一两百米,一辆面包車远远開来,在我們面前倏地停下,一個小夥子率先跳了下来,這人身材很高,留着时髦的發型,穿一件黑色圆領T恤,胸口露着一個半圆形的刺青。在他身後还有六個人,其中有一些身穿黑衣,另外一些不是,但在我的印象中,這七個人全是一身漆黑,仿佛在黑夜裏生活得太久,身不由己地染上了黑夜的顔色。他們一言不發,团团把我們圍在中央,爲首的小夥子認定了我就是匪徒首領,径直奔来面前,一手掐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地把我的胳膊反扭到身後,当时恰好有几辆車從身邊驶過,車速很快,中强或是恩超大叫了一聲:你們幹什么?有话好好说,別動手!那群人不理不睬,推推搡搡地把我們趕到路對面。 我十分憤怒,相信他們三個也一樣,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你們凭什么?你們讲不讲道理? 對方有人回答:這是我們的地盤,不跟你讲道理! 恩超大怒:這是青駝,不是東師古,还是你們的地盤? 對方答:就是,就是! 我问:你們這裏誰是領導?我們谈谈好不好? 他們不说话,小山说:那我們不去東師古了,我們走路回臨沂,這你們管不着了吧?说完作势要走,被一個家夥一把揪住:站住,不許走! 我急了,拿出了看家的本領:你搞清楚,我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未經審判,没人可以剝奪我們的人身自由! 我現在承認,這话说得不合时宜,顯得十分幼稚,因爲在這個國家,法律並不是挡箭牌,至少不是我們的挡箭牌。果然,領头的小夥子一句话就把我打敗了:什么法律?不跟你讲法律! 這下每個人都怒了,我們本来是背靠背站在一起,現在各自寻路突圍,我印象最深的是恩超,有個家夥一直在撕扯他,恩超两眼圆睜,長發披散,像一头發狂的獅子,他一次次掙開那人的手,在附近的店鋪錢連聲怒吼: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不多时又一辆大巴停了下来,他們奮力地拉我們上車,我們奮力掙紮。我当时只有一個想法:走,走得越远越好!一個中年男人一直跟着我,抓我的肩,扭我的手,他的力氣很大,可还不足以制服我,我一邊掙紮抗拒,一邊艱難前行,耳邊有各種喧囂,汽車聲、喝斥聲,还有一句话不知道是誰说的:你們,這不是土匪嗎?! 事後我才知道,他們三個人各有遭遇,恩超新買的皮夾克被撕破了,中强的肚子上挨了两拳,小山的腿上挨了一記很專业的扁踹,我当时没什么感覺,回北京之後才發現两臂有多處淤青,這些並不严重,几乎不能算打,以對方之实力,要打得我們重傷呕血並不難,打死打殘也是情理中事,但我必須承認,他們並没有真的動手,只使用了象征性的暴力,與其说是殴打,不如说是在恐吓。 我走了大约150米,那個中年男人一直想制服我,一直未能如愿,两個人都累得氣喘籲籲,有一會兒他大概是没力氣了,只抓住了我的外套,我拖着他走了几步,他大叫:別走了,衣服都撕坏了!我不聽,奮力掙紮,突然身上一松,外套被他扯了下来,我繼續前行,他不肯放棄,抱着我的外套亦步亦趨,這时小山他們都已經被弄上了車,那個刺青小夥飛奔趕来,右臂摟住我的脖子,猛然將我摔倒,厲聲喝道:叫你別動,聽到没有? 我躺在地上大口喘氣,憤怒地嚷嚷:好,你打人!你打人! 刺青小夥回答:誰打你了?誰打你了? 我说你把我摔倒了,這还不算打? 他当面扯謊:誰摔你了?你自己跌倒的! 我氣得語無倫次:原来你也會害怕呀,你怕什么?你怕什么? 他咬牙切齒地回答: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後面的事情非常模糊,不知道是汽車開到了我的面前,还是他們把我押送回去的。我只記得路邊某家商店走出来一個小姑娘,縮在墙邊呆呆地看着我們,两眼大睜,樣子十分害怕。 又一次被扭送上車,当时車門口的階梯上站着一個穿浅色襯衫的男人,個子很高,估計是他們的首領。小山和中强一起推他,小山说:你下去!没人幫你買票!那男人稳稳站定,回头怒斥:你們,忒不是東西了!小山说:我記住你了,記住你這张脸了! 我注意到一個细節:在整個過程中,他們没讲一句粗话,“不是東西”就是最严厲的指責。也許有領導專門交代過,也許是他們有自己的工作紀律,我不能因此说他們是文明人,因爲文明人不會這么野蠻。事後我和小山討論過,我说他們不一定就是坏人,也許只是信了一些不該相信的话,如果組織上認定陳光誠是裏通外國的漢奸,他們就會身不由己地恨上他,顺便也會恨上那些支持他的人,這很正常。我自己就有這方面的經驗:剛上高中那一年,我聽了太多廣播,所以由衷的相信某個人就是豬狗不如的王八蛋,多年之後才知道,原来這是一個清白高尚的人,是真正的愛國者。小山说:他們也不能算什么好人,做這種事也許只爲了錢,每月1600,什么都不用幹,只是打打人,活動一下筋骨,到哪兒找這么好的工作? 最後我們都同意:這是一群患有“善遲鈍症”的病人,他們不在乎什么善惡,只關心眼前盈尺之地,他們不是大奸作业本幫我們聯系車辆、安排行程。爲防不測,我和王小山把錢包和銀行卡都交給了我們的朋友楊瑞春,身上只帶了身份證和現金。作业本已經去過一次,熱心地向我們介紹叢林旅游攻略,以及去往野蠻时代必須注意的事項,我聽了連連點头,在心裏給自己壮膽:大不了挨頓揍,不怕。


一個小时之後,車来了,我們五個人振奮登程。通往野蠻时代的路注定不會平坦,但没人再害怕,我們甚至谈笑起来,中强说:我們要做好准備,做好被打的准備、受傷的准備和被拘留的准備。恩超補充:还有被爆菊的准備。我調侃道:最怕的是被爆之後,就愛上了爆菊這回事,一天不被爆就渾身癢癢,跑到大街上四處求爆。這些话不怎么高雅,但挺有意思,一群人哈哈大笑。


進入臨沂市區,天已經完全黑了,城中燈火闪耀,一面面廣告牌依次進入視野,上面写着“大美臨沂”、“文明臨沂”、“宜居臨沂”,某個路口的電子屏幕上有两行俗得不能再俗的话:做文明市民,建文明城市。我想起陳光誠的遭遇,感覺這城市很有點黑色幽默,当时很想把它拍下来,剛拿出手機,它已經變成一個專治不孕不育的廣告。


?几個人同时回應,说的全是方言,聽得語焉不詳,好像是在嘲笑他,意思是你还讲法律呢,現在不叫村長了都不知道?(似乎是叫村委會主任)。這时我注意到村口平房裏有一個眼镜男正在打電话,其人白白净净的,看装扮不像村民,估計是這群人的領導,我對他招手:哎,你出来,我們谈谈!那人很警覺,擡头看我一眼,瞬間消失在窗戶後面,片刻之後又露出头来,小心翼翼地觀察外面的形势,按说他應該不會緊张,可我總覺得他賊忒兮兮的,像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僵持了十几分钟,我們不能進村,可是也不想離開,只能在那裏耗着。期間不时有村民走過,或徒步,或騎車,没人在意我們,個個神色安詳,一副不足爲奇的樣子,顯然早就見慣了這一切。有些人还會停下来,跟絨外套們聊上几句,笑得嫣然,说得甜蜜,彼此之間極有默契。這些人一定認识陳光誠,说不定还是他的同學、朋友、親戚,但在此时此地,没人關心他的境況,這滿村的人都視他如路人,如仇敵,這滿村的人都团結起来,萬衆一心,衆志成城,齊心協力地對付一個瞎子。 據说東師古爲了監視他,設置了重重關卡,村口只是第一道,或許也是最容易的,但我們費盡心機,却始终無法闯過這一關。我说過,我只想知道去看望一個人會有多難,現在可以回答了:難如登天。我盤腿坐下,擺出一副耍赖的架势,對絨外套發狠:你不让我進村,我就在這裏坐着,要是今天見不到陳光誠,我就不走了!心裏想,這么耗下去也不錯,反正还有几批人要陆續趕来,等到人越聚越多,看他們怎么拦得住? 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他們要幹什么,很快,一辆大巴開了過来,他們招手拦下,車門打開,一群人立刻忙活起来,又拉又拽地把我們往車上趕,两個人招呼中强,两個人招呼恩超,王小山待遇特殊,也許是被人藐視了,只有一個人對付他。開始没人理我,等把他們三個扭送上車,几個人都圍了過来,两個抓我左臂,两個抓我右臂,生拉硬扯地把我拽到車門旁。当时聲音嘈杂,每個人都在说话,我連聲嚷嚷:別拉我,我不走!几個人还是拼命地推搡,我伸手扳住車門,说什么也不肯松開,那群人一齊發力,拽得車門連連搖晃,大巴售票员急了:你放手,別把俺車門弄坏了!我还是不肯放手,絨外套急了,在我胳膊上砰砰擂了两拳,有人制止:別打,別打!這时小山劝我:算了,上来吧。我松開手,讪讪地上了大巴,車門關閉前,我對絨外套说:你等着,我馬上就回来!他不理我,對司機厲聲吆喝:關車門!走! 買了四张車票,因爲太激動,我根本没注意花了多少錢,也没人问我們去哪。司機和售票员顯然是見慣了這種場面,神色極爲鎮定。我揮着手跟他們解釋:我們只不過是来看個朋友!小山也站了起来:這村裏有個盲人,叫陳光誠,有人知道他嗎?有位乘客回答:聽说過,好像坐過牢。我身邊有個中年女人小聲嘟囔:坐過牢?看来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我無言以對,慢慢感覺手上有點疼,這才發現右手無名指破了一處,流了不多的一點血,大概是扳車門时弄破的。這是微不足道的傷口,不值一提。 大巴又開到了毛时代的引水渠,我让司機停車,他笑着劝我:在這兒下没用,你看看後面,两辆車一直跟着呢,就算你下去了,他們也會馬上把你再扭送上来。 那两辆車,一辆是無牌照的黑色桑塔納,另一辆不知道是什么車,一直緊緊地跟着。不知道這些車屬于東師古、雙堠鎮、沂南縣还是臨沂市,但可以斷定:它們一定屬于中國。 在青駝鎮下了大巴,身後只剩下無牌桑塔納,離我們大约三四十米,我們走,它也走,我們停,它也停。車窗不透明,感覺裏面好像是個中年男人,手裏拿着一個東西,好像是在給我們拍照。不知道是爲了建立敵情檔案,还是当成他自己的工作业績。我很想走過去跟他谈谈,但被恩超劝住了。 在路邊拦了两辆大巴,但都不肯載我們。第一辆停下了,问我們去哪,我说去東師古,售票员手一揮:不去!然後砰地關上車門,径直地驶向東師古。第二辆車停都没停,只是稍微減慢了車速,待到看清了我們的模樣,便一溜烟絕塵而去。中强说:這沿線的大巴肯定都收到通知了,我們別指望了。另外三個人異口同聲地回答:那我們就走回東師古! 從青駝鎮到東師古大约10公裏,不算远,也不算近,正如小山所说,山東的路修得不錯,算得上康莊大道,我們大步登程。這是2011年的深秋,天蓝云淡,空氣中有一股幹草的味道,路邊的叶子落滿灰塵。 (三) 我在網上見過一张陳光誠的照片,他穿一件舊西装,站在自家門前,昂头望向远方,脸上帶着陽光般的笑容,似乎對未来充滿信心。在這篇文章的写作過程中,我不止一次翻出這张照片,開始不明白他何以會笑得如此爽朗,但漸漸地,我懂了,這就是勇者與普通人的差別,和大多數人一樣,他一定也害怕痛苦,一定也會恐懼,但他依然抱有希望,相信這個世界會好,相信不正常的年代终將過完。我們這個年代的人大多都讀過食指的《相信未来》:当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台灰燼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鋪平失望的灰燼 用美麗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這首詩写于1968年,一個不正常的年代,那一年,曆史學家翦伯贊夫婦服毒自杀,作家、《義勇軍進行曲》的作者田漢死于獄中,那一年,許多善良的好人默默地忍受着不公正的命运,但真正的勇者依然抱有希望,相信未来會好,世界终將回歸正常。 我说這些,並不是爲了誇耀自己,我不是什么勇者,我只愿意追隨在他們左右,做一點力所能及的事,僅此而已。 往東師古方向走了大约一两百米,一辆面包車远远開来,在我們面前倏地停下,一個小夥子率先跳了下来,這人身材很高,留着时髦的發型,穿一件黑色圆領T恤,胸口露着一個半圆形的刺青。在他身後还有六個人,其中有一些身穿黑衣,另外一些不是,但在我的印象中,這七個人全是一身漆黑,仿佛在黑夜裏生活得太久,身不由己地染上了黑夜的顔色。他們一言不發,团团把我們圍在中央,爲首的小夥子認定了我就是匪徒首領,径直奔来面前,一手掐住我的脖子,另一只手用力地把我的胳膊反扭到身後,当时恰好有几辆車從身邊驶過,車速很快,中强或是恩超大叫了一聲:你們幹什么?有话好好说,別動手!那群人不理不睬,推推搡搡地把我們趕到路對面。 我十分憤怒,相信他們三個也一樣,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你們凭什么?你們讲不讲道理? 對方有人回答:這是我們的地盤,不跟你讲道理! 恩超大怒:這是青駝,不是東師古,还是你們的地盤? 對方答:就是,就是! 我问:你們這裏誰是領導?我們谈谈好不好? 他們不说话,小山说:那我們不去東師古了,我們走路回臨沂,這你們管不着了吧?说完作势要走,被一個家夥一把揪住:站住,不許走! 我急了,拿出了看家的本領:你搞清楚,我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公民,未經審判,没人可以剝奪我們的人身自由! 我現在承認,這话说得不合时宜,顯得十分幼稚,因爲在這個國家,法律並不是挡箭牌,至少不是我們的挡箭牌。果然,領头的小夥子一句话就把我打敗了:什么法律?不跟你讲法律! 這下每個人都怒了,我們本来是背靠背站在一起,現在各自寻路突圍,我印象最深的是恩超,有個家夥一直在撕扯他,恩超两眼圆睜,長發披散,像一头發狂的獅子,他一次次掙開那人的手,在附近的店鋪錢連聲怒吼: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 不多时又一辆大巴停了下来,他們奮力地拉我們上車,我們奮力掙紮。我当时只有一個想法:走,走得越远越好!一個中年男人一直跟着我,抓我的肩,扭我的手,他的力氣很大,可还不足以制服我,我一邊掙紮抗拒,一邊艱難前行,耳邊有各種喧囂,汽車聲、喝斥聲,还有一句话不知道是誰说的:你們,這不是土匪嗎?! 事後我才知道,他們三個人各有遭遇,恩超新買的皮夾克被撕破了,中强的肚子上挨了两拳,小山的腿上挨了一記很專业的扁踹,我当时没什么感覺,回北京之後才發現两臂有多處淤青,這些並不严重,几乎不能算打,以對方之实力,要打得我們重傷呕血並不難,打死打殘也是情理中事,但我必須承認,他們並没有真的動手,只使用了象征性的暴力,與其说是殴打,不如说是在恐吓。 我走了大约150米,那個中年男人一直想制服我,一直未能如愿,两個人都累得氣喘籲籲,有一會兒他大概是没力氣了,只抓住了我的外套,我拖着他走了几步,他大叫:別走了,衣服都撕坏了!我不聽,奮力掙紮,突然身上一松,外套被他扯了下来,我繼續前行,他不肯放棄,抱着我的外套亦步亦趨,這时小山他們都已經被弄上了車,那個刺青小夥飛奔趕来,右臂摟住我的脖子,猛然將我摔倒,厲聲喝道:叫你別動,聽到没有? 我躺在地上大口喘氣,憤怒地嚷嚷:好,你打人!你打人! 刺青小夥回答:誰打你了?誰打你了? 我说你把我摔倒了,這还不算打? 他当面扯謊:誰摔你了?你自己跌倒的! 我氣得語無倫次:原来你也會害怕呀,你怕什么?你怕什么? 他咬牙切齒地回答:我怕什么?我什么都不怕! 後面的事情非常模糊,不知道是汽車開到了我的面前,还是他們把我押送回去的。我只記得路邊某家商店走出来一個小姑娘,縮在墙邊呆呆地看着我們,两眼大睜,樣子十分害怕。 又一次被扭送上車,当时車門口的階梯上站着一個穿浅色襯衫的男人,個子很高,估計是他們的首領。小山和中强一起推他,小山说:你下去!没人幫你買票!那男人稳稳站定,回头怒斥:你們,忒不是東西了!小山说:我記住你了,記住你這张脸了! 我注意到一個细節:在整個過程中,他們没讲一句粗话,“不是東西”就是最严厲的指責。也許有領導專門交代過,也許是他們有自己的工作紀律,我不能因此说他們是文明人,因爲文明人不會這么野蠻。事後我和小山討論過,我说他們不一定就是坏人,也許只是信了一些不該相信的话,如果組織上認定陳光誠是裏通外國的漢奸,他們就會身不由己地恨上他,顺便也會恨上那些支持他的人,這很正常。我自己就有這方面的經驗:剛上高中那一年,我聽了太多廣播,所以由衷的相信某個人就是豬狗不如的王八蛋,多年之後才知道,原来這是一個清白高尚的人,是真正的愛國者。小山说:他們也不能算什么好人,做這種事也許只爲了錢,每月1600,什么都不用幹,只是打打人,活動一下筋骨,到哪兒找這么好的工作? 最後我們都同意:這是一群患有“善遲鈍症”的病人,他們不在乎什么善惡,只關心眼前盈尺之地,他們不是大奸 在市中心的榮華酒店開了三間房,诺拉自己住一間,我和小山住一間,房號1310恩超和中强住一間,房號1317四個男人中,恩超和中强都是实名上網,怕被追蹤,用了我和小山的身份證做了登記(我們倆都是筆名,他的本名叫范春三,我叫郝群),登記时有個中年男人一直盯着我看,不知道是什么人,但心头还是有點緊张。開完房到酒店十七大惡,但在某些特定的时候,他們會變成罪惡幫凶。如果手中有枪,他們會盡量瞄准,不管枪口下是暴徒、平民还是自己的親人,不管發生什么,他們都不會動搖,絕不會把枪口擡高一公分。 厦門大學前校長、《资本論》的譯者王亚南先生曾經讲過一句话:前現代社會由三種人構成:騙子、傻子和哑巴。我想他一定忽略了第四種人:幫凶。在一個不正常的社會,幫凶就是所谓的“群衆基礎”,他們人數極多,所以每個人都不需要負太大的責任,也没人需要忏悔,在多年之後,大多數人都可以爲自己辯護,说他們受了愚弄,也屬于受害者。這话不能算錯,但还應看到,正是因爲有他們的援手,罪惡才得以实現。 在当下中國,做幫凶还是不做幫凶,這是一個问題。 (四) 我們坐大巴回到臨沂,一辆黑色別克始终尾隨,這肯定是世界上最有耐心的汽車,我們到哪裏,它就跟到哪裏;我們加速,它就跟着加速;我們掉头,它就跟着掉头;我們停下来喝汽水、吃拉面,它就在門口一聲不吭地等着。我不知道這辆車屬于何人,但可以斷定,它花的一定是納税人的錢。我曾經參加過一些公款飯局,吃的时候没什么負罪感,但這一次,我要向納税人道歉,僅代表自己:對不起,因爲我們做了一件微小而平凡的事---看望朋友,一個法律意義上的“自由人”——連累了你們,让你們每個人都有所損失。 我們原計劃從濟南回北京,可是去濟南的路必經東師古,對我們来说,這條路已經走不通了,只能取道徐州。那辆世界上最有耐心的汽車一直把我們送到高速路口,或許它还會繼續在那裏停留,就像理查.馬克思歌中所唱的:無論你在何方,無論你做何事,我都將在此堅守等候。直到徐州方面通報我們安全抵達的消息,它才會欢快地驶回東師古,並以此結算奖金和工资。感谢它的耐心,但我希望奖金的數額不要太大,納税人已經夠無辜了。 我們于下午三點到達徐州,已經出了山東省界,每個人都感覺一陣輕松。笑眯眯的胖司機要價800元,我給了1500,因爲他幫了我們的大忙,也許在某些人看来,他幫的都是不該幫助的人,不知道這笑眯眯的兄弟回去之後會有什么樣的遭遇,但愿他一切平安。 買了四张回北京的火車票,晚上8點22分開出的G164次動車,我想起7月23日的災難,心裏有點慶幸,也有點悲哀:我們没能見證那次的奇迹,却見證了另一個奇迹,這是奇迹之國。 五個人中,小山的經曆最爲豐富,也格外謹慎,有人打電话问他身在何處,他只说我們已經離開了山東,絕口不提徐州二字。我没什么經驗,有人问,我就直说。我的想法是:我們只是去看一個朋友,這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没必要搞得那么緊张。 後来發生了一些事,證明小山不愧是老江湖,也證明了:在一個不正常的时代,做某些正常的事需要付出代價。因爲這裏是中國,而我也不是外賓。 但我还是覺得自己錯的有道理,因爲做正常的事本不需要付出什么代價。雖然我不是外賓,但我也有過正常生活的權利。這是人類生活最低的要求,但在某些特定的时間、特定的地點,它竟然會成爲一種夢想。 四天之後,我們五個人在北京再次聚首。小山在上網,恩超換了一件新的皮夾克,中强在打牌,诺拉在旁邊笑嫣嫣地看着,我開了一個不恰当的玩笑,傷害了恩超,在此向他道歉。我們吃了一頓飯,喝了两壺咖啡,说了一些不需要記住的话,我們像是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但我並没忘記,陳光誠此刻还在東師古,还在黑暗中孤獨地承受苦難。我相信,诺拉也不會忘,中强也不會忘,恩超也不會忘,小山也不會忘,还有更多的人都不會忘:当我們在幹净明亮的屋子裏端起酒杯,陳光誠正在黑暗中孤獨地承受苦難。 如果你生活在東師古,陳光誠離你很近。即使你不在東師古,陳光誠也離你很近。他的遭遇就是每個人的遭遇,他的命运就是每個人的命运。一人不自由,則人人不自由。你可以不關心陳光誠,但應該明白:当他的自由被隨意剝奪,你的自由也將岌岌可危。 我曾經在網上讀到一段话:在中國變成一個更好的國家之前,有漫長的道路要走,這條路注定不會平坦,如果注定要有人流血,請從我開始;如果注定有人要承受損失,也請從我開始。如果我流血別人就可以不流血,我愿意流血至死;如果我損失別人就可以不損失,我愿意損失殆盡。 這段话的作者不是陳光誠,但几乎就是他说的。我希望在不远的將来,在一個春暖花開的日子,我能將這段话讀給他聽。然後坐下来喝杯酒,慶祝我們终于实現了一個夢想:正常的生活。 10月15日深夜,我在臨沂榮華酒店讀班.哲倫的《暗夜無盡》,書中描写了一個暗無天日的地下室,一些可憐的人活在其中,有人死去,剩下的都在等死,對他們来说,时間已經没有任何意義,但依然有人珍視时間,他叫迦罕,是個年輕人,他坐在黑暗的角落,默默地計算着时間,每天三次爲囚犯們准确報时。他活在黑暗之中,却在时間中看到了光明。他身陷囚牢,却在时間中獲得了自由。 第二天回到北京,有位前輩給我發来一條短信:你是一個作家,做這種事有意義嗎?我回复他:有,爲了光,爲了时間。 图片1:從青島到臨沂的路上 图片二:從榮華酒店俯瞰臨沂市區 图片三:10月16日晨,去東師古之前,沂蒙路桥上合影 图片四:進入雙堠鎮 图片五:毛时代的引水渠,前方不远就是東師古 图片六:大巴上,张恩超的皮肉傷 图片七:第一次被扭送上車後,两辆車一直尾隨在後,第一辆即是無牌照的桑塔納 图片八:決定從青駝徒步走回東師古 图片九:臨沂市區,跟蹤我們的黑色別克 層吃了頓晚餐,几道菜都是当地土産:拌牛蒡,拌三七,一大碗土雞汤,还有恩超最愛的土豆丝。也許是因爲勞累,也許是因爲忧慮,平日酒量甚豪的小山和恩超都没怎么喝酒

?几個人同时回應,说的全是方言,聽得語焉不詳,好像是在嘲笑他,意思是你还讲法律呢,現在不叫村長了都不知道?(似乎是叫村委會主任)。這时我注意到村口平房裏有一個眼镜男正在打電话,其人白白净净的,看装扮不像村民,估計是這群人的領導,我對他招手:哎,你出来,我們谈谈!那人很警覺,擡头看我一眼,瞬間消失在窗戶後面,片刻之後又露出头来,小心翼翼地觀察外面的形势,按说他應該不會緊张,可我總覺得他賊忒兮兮的,像是做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 僵持了十几分钟,我們不能進村,可是也不想離開,只能在那裏耗着。期間不时有村民走過,或徒步,或騎車,没人在意我們,個個神色安詳,一副不足爲奇的樣子,顯然早就見慣了這一切。有些人还會停下来,跟絨外套們聊上几句,笑得嫣然,说得甜蜜,彼此之間極有默契。這些人一定認识陳光誠,说不定还是他的同學、朋友、親戚,但在此时此地,没人關心他的境況,這滿村的人都視他如路人,如仇敵,這滿村的人都团結起来,萬衆一心,衆志成城,齊心協力地對付一個瞎子。 據说東師古爲了監視他,設置了重重關卡,村口只是第一道,或許也是最容易的,但我們費盡心機,却始终無法闯過這一關。我说過,我只想知道去看望一個人會有多難,現在可以回答了:難如登天。我盤腿坐下,擺出一副耍赖的架势,對絨外套發狠:你不让我進村,我就在這裏坐着,要是今天見不到陳光誠,我就不走了!心裏想,這么耗下去也不錯,反正还有几批人要陆續趕来,等到人越聚越多,看他們怎么拦得住? 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他們要幹什么,很快,一辆大巴開了過来,他們招手拦下,車門打開,一群人立刻忙活起来,又拉又拽地把我們往車上趕,两個人招呼中强,两個人招呼恩超,王小山待遇特殊,也許是被人藐視了,只有一個人對付他。開始没人理我,等把他們三個扭送上車,几個人都圍了過来,两個抓我左臂,两個抓我右臂,生拉硬扯地把我拽到車門旁。当时聲音嘈杂,每個人都在说话,我連聲嚷嚷:別拉我,我不走!几個人还是拼命地推搡,我伸手扳住車門,说什么也不肯松開,那群人一齊發力,拽得車門連連搖晃,大巴售票员急了:你放手,別把俺車門弄坏了!我还是不肯放手,絨外套急了,在我胳膊上砰砰擂了两拳,有人制止:別打,別打!這时小山劝我:算了,上来吧。我松開手,讪讪地上了大巴,車門關閉前,我對絨外套说:你等着,我馬上就回来!他不理我,對司機厲聲吆喝:關車門!走! 買了四张車票,因爲太激動,我根本没注意花了多少錢,也没人问我們去哪。司機和售票员顯然是見慣了這種場面,神色極爲鎮定。我揮着手跟他們解釋:我們只不過是来看個朋友!小山也站了起来:這村裏有個盲人,叫陳光誠,有人知道他嗎?有位乘客回答:聽说過,好像坐過牢。我身邊有個中年女人小聲嘟囔:坐過牢?看来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我無言以對,慢慢感覺手上有點疼,這才發現右手無名指破了一處,流了不多的一點血,大概是扳車門时弄破的。這是微不足道的傷口,不值一提。 大巴又開到了毛时代的引水渠,我让司機停車,他笑着劝我:在這兒下没用,你看看後面,两辆車一直跟着呢,就算你下去了,他們也會馬上把你再扭送上来。 那两辆車,一辆是無牌照的黑色桑塔納,另一辆不知道是什么車,一直緊緊地跟着。不知道這些車屬于東師古、雙堠鎮、沂南縣还是臨沂市,但可以斷定:它們一定屬于中國。 在青駝鎮下了大巴,身後只剩下無牌桑塔納,離我們大约三四十米,我們走,它也走,我們停,它也停。車窗不透明,感覺裏面好像是個中年男人,手裏拿着一個東西,好像是在給我們拍照。不知道是爲了建立敵情檔案,还是当成他自己的工作业績。我很想走過去跟他谈谈,但被恩超劝住了。 在路邊拦了两辆大巴,但都不肯載我們。第一辆停下了,问我們去哪,我说去東師古,售票员手一揮:不去!然後砰地關上車門,径直地驶向東師古。第二辆車停都没停,只是稍微減慢了車速,待到看清了我們的模樣,便一溜烟絕塵而去。中强说:這沿線的大巴肯定都收到通知了,我們別指望了。另外三個人異口同聲地回答:那我們就走回東師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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