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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佈時間: 10/15/2015 11:00:58 PM 被閲覽數: 965 次 來源: 邦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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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國曆史上最強的33首詩詞排行榜,你知道幾首?








    1.《將進酒》·李白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複回。


    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複來。



    烹羊宰牛且爲樂,會須一飲三百杯。


    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



    與君歌一曲,請君爲我側耳聽:


    鍾鼓馔玉何足貴,但願長醉不複醒。


    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陳王昔時宴平樂,鬥酒十千恣歡谑。


    主人何爲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



    五花馬,千金裘,


    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將進酒》篇幅不算長,卻五音繁會,氣象不凡。它筆酣墨飽,情極悲憤而作狂放,語極豪縱而又沈著。詩篇具有震動古今的氣勢與力量,這誠然與誇張手法不無關系,比如詩中屢用巨額數目字(“千金”、“三百杯”、“鬥酒十千”、“千金裘”、“萬古愁”等等)表現豪邁詩情,同時,又不給人空洞浮誇感,其根源就在于它那充實深厚的內在感情,那潛在酒話底下如波濤洶湧的郁怒情緒。此外,全篇大起大落,詩情忽翕忽張,由悲轉樂、轉狂放、轉憤激、再轉狂放、最後結穴于“萬古愁”,回應篇首,如大河奔流,有氣勢,亦有曲折,縱橫捭阖,力能扛鼎。其歌中有歌的包孕寫法,又有鬼斧神工、“絕去筆墨畦徑”之妙。《唐詩別裁》謂“讀李詩者于雄快之中,得其深遠宕逸之神,才是谪仙人面目”,此篇足以當之。




    2.《水調歌頭》·蘇轼



    丙辰中秋,歡飲達旦,大醉,作此篇,兼懷子由。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


    不知天上宮阙,今夕是何年?



    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


    高處不勝寒。



    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绮戶,照無眠。



    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此事古難全。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婵娟。



    蘇轼(1037-1101),字子瞻,號東坡居士,北宋眉山人。是著名的北宋文學家,唐宋散文八大家之一。他學識淵博,多才多藝,在書法、繪畫、詩詞、散文各方面都有很高造詣。《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是蘇轼的代表作之一,倍受後人的贊譽和喜歡。是獨具特色,脍炙人口的傳世詞篇。全詞設景清麗雄闊,如月光下廣袤的清寒世界,天上、人間來回馳騁的開闊空間。




    3.《登幽州台歌》·陳子昂



    前不見古人,


    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


    獨怆然而涕下!



    陳子昂(公元659-公元700年),唐代文學家,初唐詩文革新人物之一。



    從這首流傳千古的《登幽州台歌》,我們當可以看出詩人孤獨遺世、獨立蒼茫的落寞情懷。本篇在藝術表現上也很出色。上兩句俯仰古今,寫出時間綿長;第三句登樓眺望,寫出空間遼闊。在廣闊無垠的背景中,第四句描繪了詩人孤單寂寞悲哀苦悶的情緒,兩相映照,分外動人。




    4.《長恨歌》·白居易



    漢皇重色思傾國,禦宇多年求不得。


    楊家有女初長成,養在深閨人未識。


    天生麗質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顔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


    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


    雲鬓花顔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遊夜專夜。


    後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


    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憐光彩生門戶。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宮高處入青雲,仙樂風飄處處聞。


    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


    九重城阙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複止,西出都門百余裏。


    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


    花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


    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蕭索,雲棧萦纡登劍閣。


    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聖主朝朝暮暮情。


    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


    天旋日轉回龍馭,到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顔空死處。


    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


    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


    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桃李花開夜,秋雨梧桐葉落時。


    西宮南苑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


    梨園弟子白發新,椒房阿監青娥老。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


    遲遲鍾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悠悠生死別經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


    爲感君王輾轉思,遂教方士殷勤覓。


    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


    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缥缈間。


    樓閣玲珑五雲起,其中綽約多仙子。


    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


    金阙西廂叩玉扃,轉教小玉報雙成。


    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裏夢魂驚。


    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逦開。


    雲鬓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


    風吹仙袂飄飖舉,猶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淚闌幹,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


    昭陽殿裏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


    回頭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惟將舊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將去。


    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黃金合分钿。


    但令心似金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


    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


    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爲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作爲一首千古絕唱的敘事詩,《長恨歌》在藝術上的成就是很高的。古往今來,許多人都肯定這首詩的特殊的藝術魅力。《長恨歌》在藝術上以什麽感染和誘惑著讀者呢?宛轉動人,纏綿悱恻,恐怕是它最大的藝術個性,也是它能吸住千百年來的讀者,使他們受感染、被誘惑的力量。歌的特點是不講究格律,任由詩人創作興致所至。抒發感情,句數多少不限,可以說是句式整齊的“自由體”詩。




    5.《念奴嬌·赤壁懷古》·蘇轼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崩雲,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樯橹灰飛煙滅。故國神遊,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



    蘇轼這首《念奴嬌》,無疑是宋詞中有數之作。立足點如此之高,寫曆史人物又如此精妙,不但詞壇罕見,在詩國也是不可多得的。這首詞感慨古今,雄渾蒼涼,大氣磅礴,昂揚郁勃,把人們帶入江山如畫、奇偉雄壯的景色和深邃無比的曆史沈思中。這首被譽爲“千古絕唱”的名作,是宋詞中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作品,也是豪放詞最傑出的代表。它寫于神宗元豐五年(1082)年七月,是蘇轼貶居黃州時遊黃風城外的赤壁矶時所作。




    6.《虞美人》·李煜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顔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虞美人》是李煜的代表作,也是李後主的絕命詞。相傳他于自己生日(七月七日)之夜(“七夕”),在寓所命故妓作樂,唱新作《虞美人》詞,聲聞于外。宋太宗聞之大怒,命人賜藥酒,將他毒死。這首《虞美人》充滿悲恨激楚的感情色彩,其感情之深厚、強烈,真如滔滔江水,大有不顧一切,沖決而出之勢。一個處于刀俎之上的亡國之君,竟敢如此大膽地抒發亡國之恨,是史所罕見的。法國作家缪塞說:“最美麗的詩歌是最絕望的詩歌,有些不朽的篇章是純粹的眼淚。”




    7.《天淨沙·秋思》·馬致遠



    枯藤老樹昏鴉,


    小橋流水人家,


    古道西風瘦馬。


    夕陽西下,


    斷腸人在天涯。



    這是馬致遠著名的小曲,28個字勾畫出一幅羁旅荒郊圖。這支曲以斷腸人觸景生情組成。從標題上看出作者抒情的動機。馬致遠一曲小令,短短28字,意蘊深遠,結構精巧,平仄起伏,頓挫有致,音韻铿锵,直貫靈心。其四射的藝術魅力,傾倒古今多少文士雅客,騷人才子。曲中意味,既“深得唐人絕句妙景”(《人間詞話》),又兼具宋詞清隽疏朗之自然,曆來被推崇爲描寫自然的佳作,堪稱“秋思之祖”(《中原音韻》)。




    8.《春江花月夜》·張若虛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裏,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


    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複西斜。


    斜月沈沈藏海霧,碣石潇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張若虛(約660-720),揚州(治所在今江蘇揚州)人。其與賀知章、張旭、包融並稱爲“吳中四士”。其詩描寫細膩,音節和諧,清麗開宕,富有情韻,在初唐詩風的轉變中有重要地位。



    但受六朝柔靡詩風影響,常露人生無常之感。詩作大部散佚,《全唐詩》僅存2首,其一爲《春江花月夜》,乃千古絕唱,是一篇脍炙人口的名作,有“以孤篇壓倒全唐”之譽。



    《春江花月夜》沿用陳隋樂府舊題來抒寫真摯感人的離別情緒和富有哲理意味的人生感慨,語言清新優美,韻律婉轉悠揚,完全洗去了宮體詩的濃脂豔粉,給人以澄澈空明、清麗自然的感覺。張若虛在詩中將畫意、詩情與對宇宙奧秘和人生哲理的體察融爲一體,創造出情景交融、玲珑透徹的詩境。而在明淨的詩境中,又融入了一層淡淡的憂傷。詩人將真切的生命體驗融入美的形象,詩情與畫意相結合,表明唐詩意境的創造已進入爐火純青的階段。清末王闿運評價稱“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用《西洲》格調,孤篇橫絕,竟爲大家;李賀、商隱,挹其鮮潤;宋詞、元詩,盡其支流”,足見其非同凡響的崇高地位和悠悠不盡之深遠影響。該詩中的“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和“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等皆是描摹細膩、情景交融的極佳之句。




    9.《離騷》·屈原(節選)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爲佩。汩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也?乘骐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也!



    昔三後之純粹兮,固衆芳之所在。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茝!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昌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



    惟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忽奔走以先後兮,及前王之踵武。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以齌怒。



    余固知謇謇之爲患兮,忍而不能舍也。指九天以爲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曰黃昏以爲期兮,羌中道而改路!初既與余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化。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冀枝葉之峻茂兮,願竢時乎吾將刈。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衆芳之蕪穢。衆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忽馳骛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將至兮,恐修名之不立。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苟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颔亦何傷。攬木根以結茝兮,貫薜荔之落蕊。



    矯菌桂以紉蕙兮,索胡繩之纚纚。謇吾法夫前修兮,非世俗之所服。雖不周于今之人兮,願依彭鹹之遺則。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



    余雖好修姱以鞿羁兮,謇朝谇而夕替。既替余以蕙纕兮,又申之以攬茝。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怨靈修之浩蕩兮,終不察夫民心。



    衆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诼謂余以善淫。固時俗之工巧兮,偭規矩而改錯。背繩墨以追曲兮,競周容以爲度。忳郁邑余侘傺兮,吾獨窮困乎此時也。



    甯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爲此態也。鸷鳥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異道而相安?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诟。



    伏清白以死直兮,固前聖之所厚。悔相道之不察兮,延伫乎吾將反。回朕車以複路兮,及行迷之未遠。步余馬于蘭臯兮,馳椒丘且焉止息。



    進不入以離尤兮,退將複修吾初服。制芰荷以爲衣兮,集芙蓉以爲裳。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高余冠之岌岌兮,長余佩之陸離。



    芳與澤其雜糅兮,唯昭質其猶未虧。忽反顧以遊目兮,將往觀乎四荒。佩缤紛其繁飾兮,芳菲菲其彌章。民生各有所樂兮,余獨好修以爲常。



    屈原(約公元前339-約前278),戰國時期的楚國詩人、政治家,“楚辭”的創立者和代表作者。20世紀,曾被推舉爲世界文化名人而受到廣泛紀念。從屈原在當時社會中的身份來說,他是一位政治家,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詩人”;但以他的巨大的創作成就來說,他又是我國文學史上第一位偉大的詩人。《離騷》是屈原被貶後寫出來的。本詩在中國曆史上有一定地位,因此詩人也稱“騷人”。在詩歌形式上,屈原打破了《詩經》那種以整齊的四言句爲主、簡短樸素的體制,創造出句式可長可短、篇幅宏大、內涵豐富複雜的“騷體詩”,這也具有極重要的意義。




    10.《靜夜思》·李白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短短四句詩,寫得清新樸素,明白如話。它的內容是單純的,但同時卻又是豐富的。它是容易理解的,卻又是體味不盡的。詩人所沒有說的比他已經說出來的要多得多。它的構思是細致而深曲的,但卻又是脫口吟成、渾然無迹的。從這裏,我們不難領會到李白絕句的“自然”、“無意于工而無不工”的妙境。它只是用敘述的語氣,寫遠客思鄉之情,然而它卻意味深長,耐人尋繹,千百年來,如此廣泛地吸引著讀者。一個作客他鄉的人,大概都會有這樣的感覺吧:白天倒還罷了,到了夜深人靜的時候,思鄉的情緒,就難免一陣陣地在心頭泛起波瀾;何況是月明之夜,更何況是明月如霜的秋夜!




    11.《蜀道難》·李白



    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蠶叢及魚凫,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不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鳥道,可以橫絕峨眉巅。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相鈎連。



    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過,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盤盤!百步九折萦岩巒。扪參曆井仰脅息,以手撫膺坐長歎。



    問君西遊何時還,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見悲鳥號古木,雄飛雌從繞林間。又聞子規啼夜月,愁空山。



    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使人聽此凋朱顔。連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絕壁。飛湍瀑流爭喧豗,砯崖轉石萬壑雷。其險也如此,嗟爾遠道之人胡爲乎來哉?



    劍閣峥嵘而崔嵬,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所守或匪親,化爲狼與豺。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磨牙吮血,殺人如麻。錦城雖雲樂,不如早還家。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側身西望長咨嗟。



    《蜀道難》是李白最富浪漫主義色彩的代表作。這首詩,大約是唐玄宗天寶初年,李白第一次到長安時寫的。《蜀道難》是他襲用樂府古題,展開豐富的想象,著力描繪了秦蜀道路上奇麗驚險的山川,並從中透露了對社會的某些憂慮與關切。據說賀知章讀至《蜀道難》時歎曰:“子谪仙人也。”《蜀道難》可以說是李白的代表作,也是成名作。



    12.《短歌行》其一·曹操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慨當以慷,憂思難忘。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爲君故,沈吟至今。


    呦呦鹿鳴,食野之蘋。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明明如月,何時可掇?


    憂從中來,不可斷絕。


    越陌度阡,枉用相存。


    契闊談宴,心念舊恩。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


    繞樹三匝,何枝可依?


    山不厭高,海不厭深。


    周公吐哺,天下歸心。



    曹操(155-220),即魏武帝,東漢末年傑出的政治家、軍事家、文學家、詩人,文學方面,在曹操父子的推動下形成了以三曹(曹操、曹丕、曹植)爲代表的建安文學,史稱建安風骨,在文學史上留下了光輝的一筆。南朝鍾嵘寫了一部《詩品》,品評詩人,區分第等,把曹操的詩置于下品。可是,曹操的詩卻有了一種震撼人心的巨大力量,使後代無數英雄志士爲之傾倒若狂。



    《短歌行》是漢樂府的舊題,屬于《相和歌·平調曲》。這就是說它本來是一個樂曲的名稱,這種樂曲怎麽唱法,現在當然是不知道了。這首詩是曹操的代表作之一。詩中抒發渴望招納賢才、建功立業的宏圖大願。用四言體寫來,內容深厚,莊重典雅,感情充沛。




    13.《琵琶行》·白居易



    浔陽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馬客在船,舉酒欲飲無管弦。


    醉不成歡慘將別,別時茫茫江浸月。


    忽聞水上琵琶聲,主人忘歸客不發。


    尋聲暗問彈者誰,琵琶聲停欲語遲。


    移船相近邀相見,添酒回燈重開宴。


    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


    轉軸撥弦三兩聲,未成曲調先有情。


    弦弦掩抑聲聲思,似訴平生不得意。


    低眉信手續續彈,說盡心中無限事。


    輕攏慢撚抹複挑,初爲霓裳後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


    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


    間關莺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


    冰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暫歇。


    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曲終收撥當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


    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


    沈吟放撥插弦中,整頓衣裳起斂容。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蝦蟆陵下住。


    十三學得琵琶成,名屬教坊第一部。


    曲罷曾教善才服,妝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爭纏頭,一曲紅绡不知數。


    钿頭銀篦擊節碎,血色羅裙翻酒汙。


    今年歡笑複明年,秋月春風等閑度。


    弟走從軍阿姨死,暮去朝來顔色故。


    門前冷落鞍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商人重利輕別離,前月浮梁買茶去。


    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


    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幹。


    我聞琵琶已歎息,又聞此語重唧唧。


    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我從去年辭帝京,谪居臥病浔陽城。


    浔陽地僻無音樂,終歲不聞絲竹聲。


    住近湓江地低濕,黃蘆苦竹繞宅生。


    其間旦暮聞何物?杜鵑啼血猿哀鳴。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還獨傾。


    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爲聽。


    今夜聞君琵琶語,如聽仙樂耳暫明。


    莫辭更坐彈一曲,爲君翻作琵琶行。


    感我此言良久立,卻坐促弦弦轉急。


    淒淒不似向前聲,滿座重聞皆掩泣。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白居易(772-846),中唐著名詩人,漢族,字樂天,號香山居士,人稱詩魔,又自號樂天居士。



    這首詩的藝術性是很高的,其一,他把歌詠者與被歌詠者的思想感情融二爲一,說你也是說我,說我也是說你,詩人以爲他們“同是天涯淪落人”;其二,詩中的寫景物、寫音樂,手段都極其高超,而且又都和寫身世、抒悲慨緊密結合,氣氛一致,使作品自始至終浸沈在一種悲涼哀怨的氛圍裏。其三,作品的語言生動形象,具有很強的概括力,而且轉關跳躍,簡潔靈活,所以整首詩脍炙人口,極易背誦。諸如“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別有幽情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等等都是多麽凝煉優美、多麽叩人心扉的語句啊!




    14.《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辛棄疾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裏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同屬豪放派,與蘇轼相比,辛棄疾少了一份曠達、一份雄邁,多了幾許悲涼、幾許蒼勁。“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何等豪邁,何等雄壯!這是辛棄疾做不到的。全詞基調雖是豪放,卻流淌著一股濃郁的悲涼、惆怅之情。上片“千古江山”,起句偉岸、挺拔,“英雄無覓”卻筆鋒一轉,調子低了下來。這首詞是南宋豪放派詞人辛棄疾的代表作,也是最優秀的愛國詞作之一,曆來備受後人傳頌,有人甚至稱此詞爲辛詞之首。楊慎在《詞品》中說:“辛詞當以京口北固亭懷古《永遇樂》爲第一”。




    15.《飲酒》·陶淵明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陶淵明(約365-427),字元亮,晚年更名潛。九江柴桑(今江西九江市)人,東晉末期南朝宋初期詩人、辭賦家、散文家。相關作品有《飲酒》、《桃花源記》《五柳先生傳》等。



    本篇是《飲酒》二十首中的第五首。詩歌的主旨是展示詩人運用魏晉玄學“得意忘象”之說領悟“真意”的思維過程,富于理趣。前四句平易得如同口語,其實結構非常嚴密。第一句平平道出,第二句轉折,第三句承上發問,第四句回答作結。高明在這種結構毫無生硬的人爲痕迹。讀者的思路不知不覺被作者引導到第四句上去了。難怪連造語峻峭的王安石也大發感慨:自有詩人以來,無此四句!




    16.《登高》·杜甫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裏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


    艱難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濁酒杯。



    這是一首最能代表杜詩中景象蒼涼闊大、氣勢渾涵汪茫的七言律詩。前兩聯寫登高聞見之景,後兩聯抒登高感觸之情。由情選景,寓情于景,渾然一體,充分表達了詩人長年飄泊、憂國傷時、老病孤愁的複雜感情。而格調卻雄壯高爽,慷慨激越,高渾一氣,古今獨步。




    17.《青玉案·元夕》·辛棄疾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錢穆:我們應該如何讀古詩



            2015-10-08      




    (一)


    今天我講一點關于詩的問題。最近偶然看《紅樓夢》,有一段話,現在拿來做我講這問題的開始。林黛玉講到陸放翁的兩句詩:


    重簾不卷留香久,


    古硯微凹聚墨多。


    有個丫鬟很喜歡這一聯,去問林黛玉。黛玉說:“這種詩千萬不能學,學作這樣的詩,你就不會作詩了。”下面她告訴那丫鬟學詩的方法。她說:“你應當讀王摩诘、杜甫、李白跟陶淵明的詩。每一家讀幾十首,或是一兩百首。得了了解以後,就會懂得作詩了。”這一段話講得很有意思。


    放翁這兩句詩,對得很工整。其實則只是字面上的堆砌,而背後沒有人。若說它完全沒有人,也不盡然,到底該有個人在裏面。這個人,在書房裏燒了一爐香,簾子不挂起來,香就不出去了。他在那裏寫字,或作詩。有很好的硯台,磨了墨,還沒用。


    則是此詩背後原是有一人,但這人卻教什麽人來當都可,因此人並不見有特殊的意境,與特殊的情趣。無意境,無情趣,也只是一俗人。盡有人買一件古玩,燒一爐香,自己以爲很高雅,其實還是俗。因爲在這環境中,換進別一個人來,不見有什麽不同,這就算做俗。高雅的人則不然,應有他一番特殊的情趣和意境。


    此刻先拿黛玉所舉三人王維、杜甫、李白來說,他們恰巧代表了三種性格,也代表了三派學問。王摩诘是釋,是禅宗。李白是道,是老莊。杜甫是儒,是孔孟。《紅樓夢》作者,或是抄襲王漁洋以摩诘爲詩佛,太白爲詩仙,杜甫爲詩聖的說法。故特舉此三人。摩诘詩極富禅味。禅宗常講“無我、無住、無著”。後來人論詩,主張要“不著一字,盡得風流”。但作詩怎能“不著一字”,又怎能不著一字而“盡得風流”呢?


    我們可選摩诘一聯句來作例。這一聯是大家都喜歡的:


    雨中山果落,


    燈下草蟲鳴。


    此一聯拿來和上引放翁一聯相比,兩聯中都有一個境,境中都有一個人。“重簾不卷留香久,古硯微凹聚墨多”,那境中人如何,上面已說過。現在且講摩诘這一聯。在深山裏有一所屋,有人在此屋中坐,晚上下了雨,聽到窗外樹上果給雨一打,樸樸地掉下。草裏很多的蟲,都在雨下叫。那人呢?就在屋裏雨中燈下,聽到外面山果落,草蟲鳴,當然還夾著雨聲。這樣一個境,有情有景,把來和陸聯相比,便知一方是活的動的,另一方卻是死而滯的了。


    這一聯中重要字面在“落”字和“鳴”字。在這兩字中透露出天地自然界的生命氣息來。大概是秋天吧,所以山中果子都熟了。給雨一打,禁不起在那裏樸樸地掉下。草蟲在秋天正是得時,都在那裏叫。這聲音和景物都跑進到這屋裏人的視聽感覺中。那坐在屋裏的這個人,他這時頓然感到此生命,而同時又感到此淒涼。生命表現在山果草蟲身上,淒涼則是在夜靜的雨聲中。


    我們請問當時作這詩的人,他碰到那種境界,他心上感覺到些什麽呢?我們如此一想,就懂得“不著一字,盡得風流”這八個字的涵義了。正因他所感覺的沒講出來,這是一種意境。而妙在他不講,他只把這一外境放在前邊給你看,好讓讀者自己去領略。若使接著在下面再發揮了一段哲學理論,或是人生觀,或是什麽雜感之類,那麽這首詩就減了價值,詩味淡了,詩格也低了。


    但我們看到這兩句詩,我們總要問,這在作者心上究竟感覺了些什麽呢?我們也會因于讀了這兩句詩,在自己心上,也感覺出了在這兩句詩中所涵的意義。這是一種設身處地之體悟。亦即所謂欣賞。


    我們讀上舉放翁那一聯,似乎詩後面更沒有東西,沒有像摩诘那一聯中的情趣與意境。摩诘詩之妙,妙在他對宇宙人生抱有一番看法,他雖沒有寫出來,但此情此景,卻盡已在紙上。這是作詩的很高境界,也可說摩诘是由學禅而參悟到此境。


    今再從禅理上講,如何叫做“無我”呢?試從這兩句詩講,這兩句詩裏恰恰沒有我,因他沒有講及他自己。又如何叫做“無住”“無著”呢?無住、無著大體即如詩人之所謂“即景”。此在佛家,亦說是“現量”。又叫做“如”。“如”是“像這樣子”之義。“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只把這樣子的一境提示出來,而在這樣子的一境之背後,自有無限深意,要讀者去體悟。這種詩,亦即所謂“詩中有畫”。至于“畫中有詩”,其實也是同樣的道理。


    畫到最高境界,也同詩一樣,背後要有一個人。畫家作畫,不專在所畫的像不像,還要在所畫之背後能有一畫家。西方的寫實畫,無論畫人畫物,要畫得逼真,而且連照射在此人與物上的光與影也畫出來。但縱是畫得像,卻不見在畫後面更有意義之存在。


    即如我們此刻,每人面前看見這杯子,這茶壺,這桌子,這亦所謂“現量”。此刻我們固是每人都有“見”,卻並沒有個“悟”,這就是無情無景。而且我們看了世上一切,還不但沒有悟,甚至要有“迷”,這就變成了俗情與俗景。


    我們由此再讀摩诘這兩句詩,自然會覺得它生動,因他沒有執著在那上。就詩中所見,雖只是一個現量,即當時的那一個景。但不由得我們不“即景生情”,或說是“情景交融”,不覺有情而情自在。這是當著你面前這景的背後要有一番情,這始是文學表達到一最好的地步。而這一個情,在詩中最好是不拿出來更好些。唐詩中最爲人傳誦的:


    清明時節雨紛紛,


    路上行人欲斷魂。


    這裏面也有一人,重要的在“欲斷魂”三字。由這三字,才生出下面“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這兩句來。但這首詩的好處,則好在不講出“欲斷魂”三字涵義,且教你自加體會。


    又如另一詩:


    月落烏啼霜滿天,


    江楓漁火對愁眠。


    姑蘇城外寒山寺,


    夜半鍾聲到客船。


    這一詩,最重要的是“對愁眠”三字中一“愁”字。第一句“月落烏啼霜滿天”,天色已經亮了,而他尚未睡著,于是他聽到姑蘇城外寒山寺那裏的打鍾聲,從夜半直聽到天亮。爲何他如此般不能睡,正爲他有愁。試問他愁的究竟是些什麽?他詩中可不曾講出來。


    這樣子作詩,就是後來司空圖《詩品》中所說的“羚羊挂角”。這是形容作詩如羚羊般把角挂在樹上,而羚羊的身體則是淩空的,那詩中人也恰是如此淩空,無住、無著。斷魂中,愁中,都有一個人,而這個人正如淩空不著地,有情卻似還無情。可是上引摩诘詩就更高了,因他連“斷魂”字“愁”字都沒有,所以他的詩,就達到了一個更高的境界。



    (二)


    以上我略略講了王維的詩,繼續要講杜工部。杜詩與王詩又不同。工部詩最偉大處,在他能拿他一生實際生活都寫進詩裏去。上一次我們講散文,講到文學應是人生的。民初新文化運動,提倡新文學,主張文學要人生化。在我認爲,中國文學比西方更人生化。


    一方面,中國文學裏包括人生的方面比西方多。我上次談到中國散文,姚氏《古文辭類纂》把它分成十三類,每類文體,各針對著人生方面。又再加上詩、詞、曲、傳記、小說等,一切不同的文學,遂使中國文學裏所能包括進去的人生內容,比西洋文學盡多了。


    在第二方面,中國人能把作家自身真實人生放進他作品裏。這在西方便少。西方人作小說劇本,只是描寫著外面。中國文學主要在把自己全部人生能融入其作品中,這就是杜詩偉大的地方。


    剛才講過,照佛家講法,最好是“不著一字”,自然也不該把自己放進去,才是最高境界。而杜詩卻把自己全部一生都放進了。儒家主放進,釋家主不放進,儒釋異同,須到宋人講理學,才精妙他講出。此刻且不談。現在要講的,是杜工部所放進詩中去的只是他日常的人生,平平淡淡,似乎沒有講到什麽大道理。他把從開元到天寶,直到後來唐代中興,他的生活的片段,幾十年來關于他個人,他家庭,以及他當時的社會國家,一切與他有關的,都放進詩中去了,所以後人又稱他的詩爲“詩史”。


    其實杜工部詩還是“不著一字”的。他那忠君愛國的人格,在他詩裏,實也沒有講,只是講家常。他的詩,就高在這上。我們讀他的詩,無形中就會受到他極高人格的感召。正爲他不講忠孝,不講道德,只把他日常人生放進詩去,而卻沒有一句不是忠孝,不是道德,不是儒家人生理想最高的境界。若使杜詩背後沒有杜工部這一人,這些詩也就沒有價值了。倘使杜工部急乎要表現他自己,只顧講儒道,講忠孝,來表現他自己是怎樣一個有大道理的人,那麽這人還是個俗人,而這些詩也就不得算是上乘極品的好詩了。所以杜詩的高境界,還是在他“不著一字”的妙處上。


    我們讀杜詩,最好是分年讀。拿他的詩分著一年一年地,來考察他作詩的背景。要知道他在什麽地方,什麽年代,什麽背景下寫這詩,我們才能真知道杜詩的妙處。後來講杜詩的,一定要講每一首詩的真實用意在哪裏,有時不免有些過分。而且有些是曲解。我們固要深究其作詩背景,但若盡用力在考據上,而陷于曲解,則反而弄得索然無味了。但我們若說只要就詩求詩,不必再管它在哪年哪一地方爲什麽寫這首詩,這樣也不行。你還是要知道他究是在哪一年哪一地爲著什麽背景而寫這詩的。至于這詩之內容,及其真實涵義,你反可不必太深求,如此才能得到它詩的真趣味。


    倘使你對這首詩的時代背景都不知道,那麽你對這詩一定知道得很淺。他在天寶以前的詩,顯然和天寶以後的不同。他在梓州到甘肅一路的詩,顯和他在成都草堂的詩有不同。和他出三峽到湖南去一路上的詩又不同。我們該拿他全部的詩,配合上他全部的人生背景,才能了解他的詩究竟好在哪裏。


    中國詩人只要是儒家,如杜甫、韓愈、蘇轼、王安石,都可以按年代排列來讀他們的詩。王荊公詩寫得非常好,可是若讀王詩全部,便覺得不如杜工部與蘇東坡。這因荊公一生,有一段長時間,爲他的政治生涯占去了。直要到他晚年,在南京鍾山住下,那一段時期的詩,境界高了,和以前顯見有不同。


    蘇東坡詩之偉大,因他一輩子沒有在政治上得意過。他一生奔走潦倒,波瀾曲折都在詩裏見。我第一次讀蘇詩,從他年輕時離開四川一路出來到汴京,如是往下,初讀甚感有興趣,但後來再三讀,有些時的作品,卻多少覺得有一點討厭。譬如他在西湖這一段,流連景物,一天到晚飲酒啊,逛山啊,如是般連接著,一氣讀下,便易令人覺得有點膩。在此上,蘇詩便不如杜詩境界之高卓。此因杜工部沒有像東坡在杭州徐州般那樣安閑地生活過。在中年期的蘇詩,分開一首一首地讀,都很好,可是連年一路這樣下去,便令人讀來易生厭。試問一個人老這樣生活,這有什麽意義呀?蘇東坡的儒學境界並不高,但在他處艱難的環境中,他的人格是偉大的,像他在黃州和後來在惠州瓊州的一段。那個時候詩都好。可是一安逸下來,就有些不行,詩境未免有時落俗套。東坡詩之長處,在有豪情,有逸趣。其恬靜不如王摩诘,其忠懇不如杜工部。我們讀詩,正貴從各家長處去領略。


    我們再看白樂天的詩。樂天詩挑來看,亦有長處。但要對著年譜拿他一生的詩一口氣讀下,那比東坡詩更易見缺點。他晚年住在洛陽,一天到晚自己說:“舒服啊!開心啊!我不想再做官啊。”這樣的詩一氣讀來,便無趣味了。這樣的境界,無論是詩,無論是人生,絕不是我們所謂的最高境界。


    杜工部生活殊不然。年輕時跑到長安,飽看著“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情況,像他在《麗人行》裏透露他看到當時內廷生活的荒淫,如此以下,他一直奔波流離,至死爲止,遂使他的詩真能達到了最高的境界。從前人說:“詩窮而後工。”窮便是窮在這個人。當知窮不真是前面沒有路。要在他前面有路不肯走,硬要走那窮的路,這條路看似崎岖,卻實在是大道,如此般的窮,才始有價值。


    即如屈原,前面並非沒有路,但屈原不肯走,甯願走絕路。故屈原《離騷》,可謂是“窮而後工”的最高榜樣。他弟子宋玉並不然,因此宋玉也不會窮。所以宋玉只能學屈原做文章,沒學到屈原的做人。而宋玉的文章,也終不能和屈原相比。


    現在再講回到陸放翁。放翁亦是詩中一大家,他一生沒有忘了恢複中原的大願。到他臨死,還作下了一首“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毋忘告乃翁”的詩。即此一端,可想放翁詩境界也盡高。


    放翁一生,從他年輕時從家裏到四川去,後來由四川回到他本鄉來,也盡見在詩中了。他的晚年詩,就等于他的日記。有時一天一首,有時一天兩三首,乃至更多首,盡是春夏秋冬,長年流轉,這般的在鄉村裏過。他那時很有些像陶淵明。你單拿他詩一首兩首地讀,也不見有大興味。可是你拿他詩跟他年齡一起讀,尤其是七十八十逐年而下,覺得他的懷抱健康,和他心中的恬淡平白,真是叫人欽羨。而他同時又能不忘國家民族大義,放翁詩之偉大,就在這地方。可惜他作詩大多。他似乎有意作詩,而又沒有像杜工部般的生活波瀾,這是他吃虧處。若把他詩刪掉一些,這一部《陸放翁詩集》,可就會更好了。


    在清詩中我最喜歡鄭子尹。他是貴州遵義人,並沒做高官,一生多住在家鄉。他的偉大處,在他的情味上。他是一孝子,他在母親墳上築了一園,一天到晚,詩中念念不忘他母親。他詩學韓昌黎。韓詩佶屈聱牙,可是在子尹詩中,能流露出他極真摯的性情來。尤其是到了四十、五十,年齡盡大上去,還是永遠不忘他母親。詩中有人,其人又是性情中人,像那樣的詩也就極難得了。


    李太白詩固然好,因他喜歡道家,愛講莊老出世。出世的詩,更不需照著年譜讀。他也並不要把自己生命放進詩裏去。連他自己生命還想要超出這世間。這等于我們讀莊子,盡不必去考他時代背景。他的境界之高,正高在他這個超人生的人生上。李太白詩,也有些不考索它背景是無法明得他詩中用意的。但李詩真長處,實並不在這點上。


    我們讀李太白、王摩诘詩,盡可不管他年代。而讀杜工部、韓昌黎以至蘇東坡、陸放翁等人的詩,他們都是或多或少地把他們的整個人生放進詩去了。因此能依據年譜去讀他們詩便更好。鄭子尹的生活,當然不夠得豐富,可是他也做成了一個極高的詩人。他也把他自己全部放進詩中去了。他的詩,一首首地讀,也平常。但春天來了,梅花開了,這山裏的溪水又活了,他又在那時想念起他母親了。讀他全集,一年一年地讀,從他母親死,他造了一個墳,墳上築了一個園,今年種梅,明年種竹,這麽一年一年地寫下,年年常在紀念他母親。再從他母親身上講到整一家,然後牽連再講到其他,這就見其人之至孝,而詩中之深情厚味也隨而見。他詩之高,高過了歸有光的散文。歸文也能寫家庭情味,可是不如鄭子尹詩寫得更深厚。



    (三)


    由于上面所說,我認爲若講中國文化,講思想與哲學,有些處不如講文學更好些。在中國文學中也已包括了儒、道、佛諸派思想,而且連作家的全人格都在裏邊了。某一作家,或崇儒,或尚道,或信佛,他把他的學問和性情,真實融入人生,然後在他作品裏,把他全部人生瑣細詳盡地寫出來。這樣便使我們讀一個作家的全集,等于讀一部傳記或小說,或是一部活的電影或戲劇。他的一生,一幕幕地表現在詩裏。我們能這樣地讀他們的詩,才是最有趣味的。


    文學和理學不同。理學家講的是人生哲理,但他們的真實人生,不能像文學家般顯示得真切。理學家教人,好像是父親兄長站在你旁對你講。論其效果,有時還不如一個要好朋友,可以同你一路玩耍的,反而對你影響大。因此父兄教子弟,最好能介紹他交一個年齡差不多的好朋友。文學對我們最親切,正是我們每一人生中的好朋友。正因文學背後,一定有一個人。這個人可能是一佛家,或道家,或儒家。清儒章實齋《文史通義》裏說,古人有子部,後來轉變爲集部,這一說甚有見地。新文化運動以下,大家愛讀先秦諸子,卻忽略了此下的集部,這是一大偏差。


    我們上邊談到林黛玉所講的,還有一陶淵明。陶詩境界高。他生活簡單,是個田園詩人。唐以後也有過不少的田園詩人,可是沒有一個能出乎其右的。陶詩像是極平淡,其實他的性情也可說是很剛烈的。他能以一種很剛烈的性情,而過這樣一種極恬淡的生活,把這兩者配合起來,才見他人格的高處。西方人分心爲智、情、意三項,西方哲學重在智,中國文學重在情與意。情當境而發,意則內涵成體。“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中有真意,欲辯已忘言。”須明得此真意,始能讀陶詩。


    陶、杜、李、王四人,林黛玉叫我們最好每人選他們一百兩百首詩來讀,這是很好的意見。但我主張讀全集。又要深入分年讀。一定要照清朝幾個大家下過工夫所注釋的來讀。


    陶、李、杜、韓、蘇諸家,都由清人下過大工夫,每一首詩都注其出處年代。讀詩正該一家一家讀,又該照著編年先後通體讀。湘鄉曾文正在中國詩人中只選了十八家。而在這十八家裏邊,還有幾個人不曾完全選。即如陸放翁詩,他刪選得很好。若讀詩只照著如《唐詩別裁》之類去讀,又愛看人家批語,這字好,這句好,這樣最多領略了些作詩的技巧,但永遠讀不到詩的最高境界去。曾文正的《十八家詩鈔》,正因他一家一家整集鈔下,不加挑選,能這樣去讀詩,趣味才大,意境才高。


    這是學詩一大訣竅。一首詩作很好,也不便是一詩人。一詩中某句作得好,某字下得好,這些都不夠。當然我們講詩也要句斟字酌,該是“僧推月下門”呢,還是“僧敲月下門”?這一字費斟酌。又如王荊公詩“春風又綠江南岸”。這一“綠”字是詩眼。一首詩中,一個字活了,就全詩都活。用“吹”字、“到”字、“渡”字都不好,須用“綠”字才透露出詩中生命氣息來,全詩便活了,故此一“綠”字乃成得爲詩眼。正如六朝人文:“暮春三月,江南草長”,“綠”字、“長”字,皆見中國文人用字精妙處。


    從前人作詩都是一字一字斟酌過。但我們更應知道,我們一定要先有了句中其余六個字,這一個字才用得到斟酌。而且我們又一定先要有了這一首詩的大體,才得有這一句。這首詩是先定了,你才想到這一句。這一句先定了,你才想到這一字該怎樣下。並不能一字一字積成句,一句一句積成詩。實是先有了詩才有句,先有了句才有字。應該是這首詩先有了,而且是一首非寫不可的詩,那麽這首詩才是你心中之所欲言。有了所欲言的,然後才有所謂言之工不工。主要分別是要講出你的作意,你的內心情感,如何講來才講得對,講得好。倘使連這個作意和心情都沒有,又有什麽工不工可辨?什麽對不對可論?


    譬如駕汽車出門,必然心裏先定要到什麽地方去,然後才知道我開向的這條道路走對或走錯了。倘使沒有目的,只亂開,那麽到處都好,都不好,那真可謂無所用心了。所以作詩,先要有作意。作意決定,這首詩就已有了十之六七了。作意則從心上來,所以最主要的還是先要決定你自己這個人,你的整個人格,你的內心修養,你的意志境界。有了人,然後才能有所謂詩。因此我們講詩,則定要講到此詩中之情趣與意境。


    先要有了情趣意境才有詩。好比作畫盡臨人家的,臨不出好畫來。盡看山水,也看不出其中有畫。最高的還是在你個人的內心境界。例如倪雲林,是一位了不得的畫家。他一生達到他畫的最高境界時,是在他離家以後。他是個大富人,古董古玩,家裏弄得很講究。後來看天下要亂了,那是元末的時候,他決心離開家,去在太湖邊住。這樣過了二十多年。他這麽一個大富人,頓然家都不要,這時他的畫才真好了。他所畫,似乎誰都可以學。幾棵樹,一帶遠山,一彎水,一個牛亭,就是這幾筆,可是別人總是學不到。沒有他胸襟,怎能有他筆墨!這筆墨須是從胸襟中來。


    我們學做文章,讀一家作品,也該從他筆墨去了解他胸襟。我們不必要想自己成個文學家,只要能在文學裏接觸到一個較高的人生,接觸到一個合乎我自己的更高的人生。


    比方說,我感到苦痛,可是有比我更苦痛的。我遇到困難,可是有比我更困難的。我是這樣一個性格,在詩裏也總找得到合乎我喜好的而境界更高的性格。我哭,詩中已先代我哭了。我笑,詩中已先代我笑了。讀詩是我們人生中一種無窮的安慰。有些境,根本非我所能有,但詩中有,讀到他的詩,我心就如跑進另一境界去。


    如我們在紐約,一樣可以讀陶淵明的詩。我們住五層、六層的高樓,不到下邊馬路去,晚上拿一本陶詩,吟著他“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詩句,下邊馬路上車水馬龍,我可不用管。我們今天置身海外,沒有像杜工部在天寶時兵荒馬亂中的生活,我們讀杜詩,也可獲得無上經驗。我們不曾見的人,可以在詩中見。沒有處過的境,可以在詩中想像到。西方人的小說,也可能給我們一個沒有到過的境,沒有碰見過的人。而中國文學之偉大,則是那境那人卻全是個真的。如讀《水浒》,固然覺得有趣,也像讀《史記》般,但《史記》是真的,《水浒》是假的。讀西方人小說,固然有趣,裏邊描寫一個人,描寫得生動靈活。而讀杜工部詩,他自己就是一個真的人,沒有一句假話在裏面。這裏卻另生一問題,很值我們的注意。


    中國大詩家寫詩多半從年輕時就寫起,一路寫到老,像杜工部、韓昌黎、蘇東坡都這樣。我曾說過,必得有此人,乃能有此詩。循此說下,必得是一完人,乃能有一完集。而從來的大詩人,卻似乎一開始,便有此境界格局了。此即證中國古人天賦人性之說。故文學藝術皆出天才。蘇黃以詩齊名,而山谷之文無稱焉。曾鞏以文名,詩亦無傳。中國文學一本之性情。曹氏父子之在建安,多創造。李杜在開元,則多承襲。但雖有承襲,亦出創造。然其創造,實亦承襲于天性。近人提倡新文學,豈亦天如人願,人人得有其一分之天賦乎。西方文學主要在通俗,得群衆之好。中國文學貴自抒己情,以待知者知,此亦其一異。


    故中國人學文學,實即是學做人一條徑直的大道。諸位會覺得,要立意做一人,便得要修養。即如要做到杜工部這樣每飯不忘君親,念念在忠君愛國上,實在不容易。其實下棋,便該自己下。唱戲,便該自己唱。學講話,便該自己開口講。要做一個人,就得自己實地去做。其實這道理還是很簡單,主要在我們能真實跑到那地方去。要真立志,真實踐履,親身去到那地方。中國古人曾說“詩言志”,此是說詩是講我們心裏東西的,若心裏龌龊,怎能作出幹淨的詩,心裏卑鄙,怎能作出光明的詩。所以學詩便會使人走上人生另一境界去。正因文學是人生最親切的東西,而中國文學又是最真實的人生寫照,所以學詩就成爲學做人的一條徑直大道了。


    文化定要從全部人生來講。所以我說中國要有新文化,一定要有新文學。文學開新,是文化開新的第一步。一個光明的時代來臨,必先從文學起。一個衰敗的時代來臨,也必從文學起。但我們只該喜歡文學就夠了,不必定要自己去做一文學家。不要空想必做一詩人,詩應是到了非寫不可時才該寫。若內心不覺有這要求,能讀人家詩就很夠。我們不必每人自己要做一個文學家,可是不能不懂文學,不通文學,那總是一大缺憾。這一缺憾,似乎比不懂曆史,不懂哲學還更大。



    (四)


    再退一層言之,學文學也並不定是在做學問。只應說我們是在求消遣,把人生中間有些業余時間和精神來放在那一面。我勸大家多把余閑在文學方面去用心,尤其是中國詩。我們能讀詩,是很有價值的。


    我還要回到前邊提及林黛玉所說如何學作詩的話。要是我們喜歡讀詩,拿起《杜工部集》,挑自己喜歡的寫下一百首,常常讀,雖不能如黛玉對那個丫鬟所說,那樣一年工夫就會作詩了。在我想,下了這工夫,並不一定要作詩,作好詩,可是若作出詩來,總可像個樣。至少是講的我心裏要講的話。


    倘使我們有一年工夫,把杜工部詩手抄一百首,李太白詩一百首,陶淵明詩一共也不多,王維詩也不多,抄出個幾十首,常常讀。過了幾年拿這幾個人的詩再重抄一遍。加進新的,替換舊的,我想就讀這四家詩也很夠了。不然的話,拿曾文正的《十八家詩鈔》來讀,也盡夠了。


    比如讀《全唐詩》,等于跑進一個大會場,盡多人,但一個都不認識,這有什麽意思,還不如找一兩個人談談心。我們跑到菜場去,也只挑喜歡的買幾樣。你若盡去看,看一整天,每樣看過,這是一無趣味的。學問如大海,“鼹鼠飲河,不過滿腹”。所要喝的,只是一杯水,但最好能在上流清的地方去挑。若在下流濁的地方喝一杯濁水,會壞肚子的。


    學作詩,要學他最高的意境。如上舉“重簾不卷”那樣的詩,我們就不必學。我們現在處境,當然要有一職業。職業不自由,在職業之外,我們定要能把心放到另一處,那麽可以減少很多不愉快。不愉快的心情減掉,事情就簡單了。對事不發生興趣,越痛苦,那麽越搞越壞。倘使能把我們的心放到別處去,反而連這件事也做好了。這因爲你的精神是愉快了。


    我想到中國的將來,總覺得我們每個人先要有個安身立命的所在。有了精神力量,才能擔負重大的使命。這個精神力量在哪裏?灌進新血,最好莫過于文學,民初新文化運動提倡新文學以來,老要在舊文學裏找毛病,毛病哪裏會找不到?像我們剛才所說,《紅樓夢》裏林黛玉,就找到了陸放翁詩的毛病。指摘一首詩一首詞,說它“無病呻吟”。但不是古詩詞全是無病呻吟的。說不用典故,舉出幾個用典用得極壞的例給你看。可是一部杜工部詩,哪一句沒有典?無一字無來曆,卻不能說他錯。若專講毛病,中國目前文化有病,文學也有病,這不錯。可是總要找到文化文學的生命在哪裏。這裏面定有個生命。沒有生命,怎麽能四五千年到今天?


    又如說某種文學是“廟堂文學”,某種文學是“山林文學”,又是什麽“幫閑文學”等,這些話都有些荒唐。有人說我們要作幫忙文學,不要作幫閑的文學,文學該自身成其爲文學,哪裏是爲人幫忙幫閑的呢?若說要不用典,“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典故用來已不是典故。《論語》:“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孟子》:“勇士不忘喪其元,志士不忘填溝壑。”杜工部詩說“餓死焉知填溝壑,高歌但覺有鬼神”,此兩句“溝壑”兩字有典,“填”字也有典,“餓死”二字也有典,“高歌”也有典,這兩句沒有一字沒有典,這又該叫是什麽文學呢?


    我們且莫盡在文字上吹毛求疵,應看他內容。一個人如何處家庭、處朋友、處社會,杜工部詩裏所提到的朋友,也只是些平常人,可是跑到杜工部筆下,那就都有神,都有味,都好。我們不是也有很多朋友嗎?若我們今晚請一位朋友吃頓飯,這事很平常。社工部詩裏也常這樣請朋友吃飯,或是別人請他,他吃得開心作一首詩,詩直傳到現在,我們讀著還覺得痛快。


    同樣一個境界,在杜工部筆下就變成文學了。我們吃人家一頓,摸摸肚皮跑了,明天事情過去,全沒有了,覺得這事情一無意思般。讀杜工部詩,他吃人家一頓飯,味道如何,他在衛八處士家“夜雨剪春韭”那一餐,不僅他吃得開心,一千年到現在,我們讀他詩,也覺得開心,好像那一餐,在我心中也有分,也還有余味。其實很平常,可是杜工部寫上詩裏,你會特別覺得其可愛。不僅杜工部可愛,凡他所接觸的,其人其境皆可愛。


    其實杜工部碰到的人,有的在曆史上有,有的曆史上沒有,許多人只是極平常。至于杜工部之處境及其日常生活,或許在我們要感到不可一日安,但在工部詩裏便全成可愛。所以在我們平常交朋友,且莫要覺得這人平常,他同你做朋友,這就不平常。你不要看他請你吃頓飯平常,只是請你吃這件事就不平常。


    杜工部當年窮途潦倒,做一小官,東奔西跑。他或許是個土頭土腦的人,別人或會說,這位先生一天到晚作詩,如此而已。可是一千年來越往後,越覺他偉大。看樹林,一眼看來是樹林。跑到遠處,才看出林中那一棵高的來。這棵高的,近看看不見,遠看乃始知。我們要隔一千年才了解杜工部偉大,兩千年才感覺孔夫子偉大。現在我們許多人在一塊,並無偉大與不偉大。真是一個偉大的人,他要隔五百年、一千年才會特別顯出來。


    那麽我們也許會說一個人要等死後五百年、一千年,他才得偉大,有什麽意思啊?其實真偉大的人,他不覺得他自己的偉大。要是杜工部覺得自己偉大,人家請他吃頓飯,他不會開心到這樣子,好像吃你一頓飯是千該萬當,還覺得你招待不周到,同你做朋友,簡直委曲了,這樣哪裏會有好詩做出來。


    我這些瑣碎話,只說中國文學之偉大有其內在的真實性,所教訓我們的,全是些最平常而最真實的。倘我們對這些不能有所欣賞,我們做人,可能做不通。因此我希望諸位要了解中國文學的真精神,中國人拿人生加進文學裏,而這些人生則是有一個很高的境界的。這個高境界,需要經過多少年修養。但這些大文學家,好像一開頭就是大文學家了,不曉得怎樣一開頭他的胸襟情趣會就與衆不同呀!好在我們並不想自己做大文學家,只要欣賞得到便夠了。


    你喜歡看梅蘭芳戲,自己並不想做梅蘭芳。這樣也不就是無志氣。當知做學問最高境界,也只像聽人唱戲,能欣賞即夠,不想自己亦登台出風頭。有人說這樣不是便會一無成就嗎?其實詩人心胸最高境界並不在時時自己想成就。大人物,大事業,大詩人,大作家,都該有一個來源,我們且把它來源處欣賞。自己心胸境界自會日進高明,當下即是一滿足,便何論成就與其他。讓我且舉《詩經》中兩句來作我此番講演之結束。《詩經》說:“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不忮不求,不忌刻他人來表現自己,至少也應是一個詩人的心胸吧!(文/錢穆)




    克格勃主席亞戈達在被槍決之前寫下了忏悔書


    蕭紅軍的照片


    蕭紅軍


    斯大林最忠實的克格勃主席亞戈達在被槍決之前寫下了忏悔書:“我一生戴著假面具,冒充布爾什維克,而我從來就不是。裝相的不只我一個,幾乎所有的人,首先是斯大林...到處都在演戲!爲人民服務是演戲!這種恬不知恥的表演或者血淋淋的表演,在過去是拿老百姓尋開心!而今天這就是我們的生活(1988)轉



    美智庫:兩年後亞太爆戰爭 中國將擊敗美國


    2015-09-20


    兩年後,美國在亞太地將不是中國對手?美國著名智庫蘭德公司發表報告,從10個不同實戰領域對比中美軍力,結論是2017年亞太地區若發生戰爭,美國將敗給中國。

    這份430頁的報告題為《美、中軍力得分卡:部隊、地理和不斷改變的力量均衡1997-2017》,由14名學者參與編纂,其中包括蘭德公司的兵棋推演奇才大衞什拉帕克、模型與模擬專家傑夫哈根、過去曾在勞倫斯·利弗莫爾就職的凱爾·布拉迪,以及作戰行動研究者邁克爾尼克松。

    報告為10個領域製作成「記分卡」,例如,國摧毀美國空軍基地的能力;中國用新式反艦彈道導彈擊沈美國航母的能力;中國摧毀美國間諜衛星、通信衛星的能力等,並專門列出4個時間節點:1996年、2003年、2010年和2017年。每張記分卡從不同的地理和距離上評定雙方的戰鬥力,並設置兩個不同的戰場想定:解放台灣和南沙戰役。這兩個想定發生的位置,則是距離中國大陸沿海160公裏到940公裏之間。

    10張記分卡分別對應中美兩國在特定實戰條件下的戰鬥力,其中第1到第4張卡主要解釋空中的情況,第5第6張卡用來描述海洋中的情況,第7到第10張卡則展現的是空間、網絡空間和核能方面。報告指出,在未來5到15年中,如果中美軍隊依然目前軌道發展,美國在亞洲控制領域將不斷縮小。整體而言,在威脅(台灣)空軍基地、反制水面船艦兩項,解放軍對美軍已取得部分或相對優勢;制空能力、太空攻防兩項,中美勢均力敵;美軍僅存優勢在攻擊中國空軍基地、反制兩棲作戰與網路作戰。

    就台海而言,蘭德公司認為,2017年後,美國空軍已經很難在7天的短期戰役中取得空優,需要更多時間才能掌握戰場空優,但如此一來,「台灣的地面與海上戰力必將持續遭受來自空中的攻擊」。解放軍東風21D反艦彈道飛彈,雖然不會如傳聞般的「一擊必殺」,但中國持續強化的空軍、潛艦戰力,勢必會對美軍航空母艦戰鬥群或其他船艦帶來更明確、更具挑戰的威脅。

    不過,在登陸作戰部份,蘭德公司認為,就算到了2017年或之後,美國的水下作戰能力,仍足在短期戰爭中摧毀至少40%的解放軍兩棲登陸戰力,避免解放軍在台灣陸上形成戰力。

    觀察者網






    鄭義:守護心靈深處的光輝 ——在齊家貞《黑牆裏的幸存者》討論會上的發言


    來源: 縱覽中國




    鄭義:守護心靈深處的光輝












    謝謝家貞送我這部大作。花幾個晚上一頁一頁讀完,最直接的感覺是很親近。我們是重慶老鄉,書中頻頻提及的那些地名:和平路、七星崗、較場口、大田灣、兩路口等等,都與我的幼年生活交叉。她比我年長,我可以通過她的文字來重新認識故鄉重慶。我家也住過和平路。這條和平路,在我幼年的記憶中狹窄、陰暗、泥濘。我不願回憶這條和平路。我十幾歲的大姐被一個接一個的“運動”與示衆性的集體處決嚇瘋了。每天半夜,她會站到床上,扒著牢房似的高高的小窗朝街上慘叫,攪得四鄰不安。我記憶中的和平路就是這一聲聲慘叫。因此,家貞筆下的街景與生活氣氛對我有治療的作用。


    書歸正傳,談談讀後感。


    年輕時,我讀到過一位俄國作家寫下的如下文字,大意是:每一個反抗沙皇專制的囚徒,都會獻給我們一部苦難的關于監獄生活的自傳。我實在記不清是誰說的,但那種含有否定性意味的語調使我極度驚奇。爲什麽這麽說?不是揭露黑暗嗎?于是,這段話我一直記在心裏,難以忘卻。歲月飛逝,當我經曆了流亡,習慣從遠處回望故國並漸入老年之境,開始有了理解。我不反對揭露黑暗,我自己也是從那裏出發的。但黑暗,或者具體地說共産極權那種邪惡的創造力是無與倫比的,任何一個作家,任何人類想象力無法企及。我們曾把寫作《一九八四》的奧威爾奉爲先知,因爲在他的著作中,對于極權黑暗的想象和預言達到極點。但是,面對眼下的中國,奧威爾能說什麽呢?極權主義的最新變種竟然可以控制空氣,人工制造“閱兵藍”,實名購買菜刀、剪子,實名吃飯、實名如廁……那麽奧威爾和他的《一九八四》還有多少價值呢?


    對于每一部囚徒自傳,我都是比較苛刻的。每一位反抗共産極權的囚徒,都需要重複一遍我們早已熟知的殘暴嗎?只是因爲家貞人好,只是因爲她的邀請,我才放下自己的寫作,開始閱讀這種令人嘔吐的血腥。


    先讀了序言,寫得不錯,沒有過度溢美,平實地介紹了一個父女兩代人尋求自由的血淚故事。讀畢掩卷,我完全認同兩位序言作者的推薦:這是一部公正的令人回腸蕩氣的書。最難得的,是齊家貞的誠實。她並沒有自我美化,而對自己進行了嚴格的審判。她不加掩飾地寫出在獄中的自我改造、“活學活用”、被獄卒的“信任”所奴役種種。十年鐵窗出來,爲共産黨辯護,令家人驚訝到極點,說她“比省委書記還要進步”。父親是被她連累的,她先出來,探監時還要批判父親的頑固不化。這種忏悔精神是絕大多數自傳性作品所缺乏的,是本書亮點,至爲珍貴。父親、母親、弟弟興國都寫得好,光彩奪目的人物。出賣齊家貞的線人蔣忠梅一家也寫得好。許多細節也寫得好,如拿馬桶當鏡子,吃蛔蟲,吃死孩子,餓得要死,“連長在樹上的青花椒米米也抹下來吃。吃了過後,兩片嘴唇麻得像兩塊木板,失去知覺。”真是匪夷所思。


    時間有限,我只能談談令人最感震撼人物:齊家貞的難友——幾位瘋狂的女囚。


    性格豐滿而令人敬重的,首推與毛澤東勢不兩立的熊興珍。


    這是一位家庭婦女,性情溫柔的女人。她的罪行是用毛語錄塞老鼠洞,加上被逮捕時高呼“打倒毛主席”,更多的沒有了。她的解釋是:拿毛語錄塞耗子洞是因爲大小正合適,呼喊“打倒毛主席”是因爲來抓她的人把她激怒了。有意思的是,她根本不認爲自己錯了,似乎有一種不明世事的天真。獄卒命令熊興珍向毛像低頭認罪——精彩的場面出現了——熊興珍低了頭,“身子卻不露行迹地一點一點偏離毛像,直到轉過去四十五度。”獄卒發現了,叫犯人把她的身子扳正,她又一點一點偏轉。又扳正,又偏過去。到後來,叫犯人把她的身子夾緊再扳正,再偏過去,沈默不語,卻像牛一樣犟,就是“不轉過來正對毛主席”。針對這一肢體語言,獄卒濫施淫威。家貞如是記敘:


    ……熊興珍逆來順受地任憑兩個人拿繩子在她身上折騰,骨頭咯咯作響。‘大紮’後繼續要她向毛低頭請罪,她堅持把頭歪在一邊,直到滿身大汗,臉色蒼白,人倒在地上幾乎虛脫才松了綁。松綁後,她睡在地上好一陣才回過氣來,但她的頭始終沒有正對過毛主席像。


    熊興珍沒有發怒,也不曾大叫,只是用一個小小的執拗的動作堅持她的全部信仰。我對她如此不加掩飾的對抗精神深深震動。


    在座的有不少是當年的好漢,我不知道“誰敢?”我經曆過這種“批鬥”,扪心自問,我不敢。在那種場合,這一個小小的動作,可能招致當場打死。讀到此,我想起了一個成語:勢不兩立。還想起了一個故事:“太原五百完人”:在中共席卷大陸的那場戰爭中,太原保衛戰打得漫長、殘酷、決絕,半年之後城破,山西省代主席梁敦厚爲首數百軍政官員,按照閻錫山“不做俘虜,屍體不與共黨相見”的指示,相繼自戕殉國。自盡之前,山西省國大代表、閻錫山堂妹閻慧卿在最後絕命電中寫道:“……軍民千萬,浴血街頭。同仁五百,成仁火中。妹雖女流,死志已決。目睹玉碎,豈敢瓦全?生既未能挽國家狂瀾于萬一,死後當遵命不與匪共見。臨電依依,不盡所言……”部下舉火焚屍,成就了他們的誓言:“生不與之兩立,死不與之觌面”。


    熊興珍這個小小的動作,同樣是一個“勢不兩立”的精神象征。毛澤東曾辯解:“我們不是靠殺人來統治。”其實他心裏明白,他正是靠殺人來統治。從“富田事件”到“鎮反”、文革,最重大的幾波屠殺甚至濫殺,都是毛親自發動、指揮的。它傳遞了一個信息:只要你敢于反抗,哪怕僅僅是一句話、一個動作,殺無赦。絕大部分受害者都把這種殘暴歸咎于執行者,而善良地認爲毛並不知情,被蒙蔽,經是好的,被念歪了。熊興珍很了不起,她接受了理解了這個信息,並對信息的發出者毛澤東做出明白無誤地回複。


    接下來,齊家貞寫道:“不能說我對(熊興珍)反共反毛的行爲有什麽共鳴,那個時候我事實上是擁護毛主席和共産黨的,盡管已經是它們的階下囚。我被熊興珍的固執與堅守震撼、感動……”


    熊興珍因爲與毛澤東的直接對抗被捆綁多次,從不認錯,捆著還說:“我當死反革命,當反革命死。”齊家貞心有不忍,勸誡她說,“你不興好生點,牟光珍死了,下一個該輪到你了。”她不改一臉的溫柔,答道:“我不得死,我曉得。”她完全理解齊家貞的善意,溫和地微笑著說,“真的,齊家貞,你不要擔心我,我肯定不得死。”熊興珍堅定的信心令人不解,追問下去是因她做過“實驗”:拿兩個廣柑放桌上,一個是國民黨,一個是共産黨,結果代表共産黨那個廣柑爛了,“國民黨”還好好的。因此,共産黨要垮台,國民黨要回來,這就是結論。齊家貞說:“胡扯!熊興珍,你好生讀讀報,看一下現在的形勢……”熊興珍不爲所動,平靜地笑著說:“我不看報。我曉得。”齊家貞的感歎是:“熊興珍在兩個廣柑上建立起她全部的信仰,穩如泰山,沒有人把她扳得回來。”


    有一次被捆綁後,剛從樹上放下來,齊家貞被命令幫她寫悔過書,她的口授仍然是“打倒毛主席!毛主席來了吃不好,穿不好,耍不好。蔣介石萬歲!蔣介石來了吃得好,穿得好,耍得好!打倒毛主席!堅決打倒!”齊家貞勸不住,只好故意漏掉一些關鍵字句。但熊興珍還要檢查,要求把漏掉的一一補上,然後就滿意了,贊揚道:“對了,這下對了,齊家貞,你記錄得真好!”不出所料,這樣的一份“悔過書”把她送進了單獨囚禁的小監。她就從牆上挖石灰塊在地上寫,仍然是“打倒毛主席”和“蔣介石萬歲”。寫不來的字就畫一個方格,有人來問方格是什麽意思,她則迫不及待地詳加解釋。獄卒來拍照取指紋,准備重辦,熊興珍毫不畏懼,每天照寫不誤。齊家貞去看她,她得意地表演自己的新發明:用厚敦敦的牛皮菜杆當黑板刷子,不斷把舊標語刷掉,再寫新的。齊家貞無話可說,只能恨她一眼。她則回報以友好的微笑。多年之後,齊家貞寫道:“這笑還是那麽溫柔,始終混合著一種階級鬥爭風浪中成長起來的女人們永遠缺乏的妩媚。”觀察得多細致,寫得多好,多准確!


    這個把希望與信仰建立在廣柑上的溫柔妩媚的女人終于被他們謀殺了。她被戴上手铐,在刺刀押解下去參加“寬嚴大會”,絲毫沒有覺察肅殺之氣,還以爲即將獲釋回家。監獄長宣布“熊興珍死刑,立即執行”時,她嘔吐了。齊家貞寫道:只是在這一刻,僅僅是在這一刻,熊興珍才相信了:建築她全部信仰的基礎——一只爛廣柑的故事不足爲憑。


    齊家貞的回憶錄中寫到好幾個精神狀態十分微妙的女囚。她們遊移在發瘋、半瘋之間,似瘋非瘋、清醒卻又不完全清醒。這種複雜的狀態,使我們的筆蒼白無力。


    現在讓我們來看看另一位女囚王大芹,優秀的女大學生。齊家貞第一次看見王大芹那個布滿坑坑包包奇形怪狀的大鋁碗時,就確認它是舉世無雙的。據說王大芹父親是大地主,被新政權鎮壓後母親改嫁。王沒有和父親“劃清界限”,卻與母親劃清了界限。母親寄來一雙布鞋和一個大鋁碗,布鞋被她扔進馬桶,鋁碗則被她當作出氣筒在地上砸扁。砸扁千百次,同監犯人千百次撿起來敲平,給她盛飯。王大芹原判四年加刑五年共九年,刑期屆滿被獄吏捆了一繩,據說是想治治她的瘋病。松綁後,齊家貞試圖幫她把扭曲在背後的雙手放回前面,她卻像觸電一般尖叫起來。齊家貞這才明白久綁的手只能讓它一絲一絲自行複位,否則如同再次上刑。齊家貞勸她不要再裝瘋,好好接受改造,滿刑回家同媽媽好好生活。一提起她媽,王大芹邊哭邊笑地說起了瘋話。叫她不要亂說,她卻憤怒起來,瞪大眼睛喊道:你才是亂說,我怎麽會亂說,“有人專門指揮我,指揮的人不得錯。”——看起來,王大芹確實瘋了。有一天,兩人一起掃地,王不掃,手握掃把站在那兒唱她的歌。齊催她往前掃,不要釘在那裏不動。不料王用掃帚柄重重地照齊家貞頭上一擊,打得齊眼冒金星。王大芹緊忙道歉,懊惱得哭起來,邊哭邊向獄卒大聲報告,請求處分。王做了一個看似推诿責任的解釋:“手是我的,但不是我自己要打”。——讀到這裏,大致可判斷王大芹確實出現了精神問題,很像是比較嚴重的雙重人格。又不盡然:和齊家貞一起站在報架前看報時,她東張西望並不認真,卻突然指著大批判文章說:“這又是在搞白色恐怖了。”又一次,她用尖瘦的手指戳著“三忠于”、“四無限”的新聞笑道:“這是辦不到的,世界上不存在絕對的事物,‘無限’就是把事物絕對化,就只能流于形式了。”——一針見血,振聾發聩!齊家貞感到,透過王大芹似瘋非瘋的話語,她看到了真理的光輝,這光輝在自己一片渾沌的心裏閃亮。這一段也寫得好。閃亮的真理,閃亮的文字!


    我仍然難以擺脫一種無力感。思想與藝術的無力。我們可以望到那遙遠的光輝,我們的筆力卻難以達到心靈的深處。在共産黨監獄的非人摧殘下,她們的神經與理性早就應該崩潰、也確實崩潰了。但女性所特有的堅韌、直覺和情感,仍然不離不棄地支撐著她們的大地和天空,並不時沖破精神的迷霧,閃現出人格的光輝。齊家貞說,熊興珍是在兩個廣柑上建立起信仰。更准確地講,兩個廣柑上建立的只能是希望而不是信仰。信仰的對象不會是形而下的廣柑,只能是某種神聖之物。在宣判死刑那一瞬間,熊興珍的信仰崩潰了嗎?我猜想沒有。古人早就說過:“慷概赴死易,從容就義難”——上刑場時,總會有某些難以抑制的生理反應。嘔吐只說明她在一瞬之間意識到死亡來臨,卻不能證明信仰的崩潰。無論熊興珍、王大芹們是否信仰上帝,但上帝在創造人類時安置于我們心靈深處的那個良知是永不可摧毀的。我們透過她們精神異象所窺見的內心之光,正如爆發的火山,原是運行于心靈深處的地火。齊家貞的成功,在于她極其敏銳地感受到這光,並忠實地傳遞給我們。在這部600多頁的大書中,我以爲,這些女囚不時閃現的心靈之光是埋藏最深,也是最明麗奪目的光芒。讓我再回過頭來分析熊興珍的那兩個廣柑,那或許是她的信仰、良知與絕望現實之間的搏鬥。在她溫柔平靜的笑容後面,是靈魂的受難。又髒又臭的熊興珍、王大芹們,與同樣又髒又臭被摧殘至精神異常的林昭、張志新、鍾海源等聖女一樣,是古希臘悲劇式的靈魂受難的英雄。整個極權統治是一場巨大的精神瘟疫,不僅摧毀了數以千萬計人的肉體,還摧毀了幾乎所有人的心靈。這些用生命守護著人格完整的女囚們,成爲我們的精神拯救,成爲聖潔。如果說這本書還有什麽不足,就是在幾位女囚身上用力不夠。這不是苛求,齊家貞具有這種條件:不僅觀察細致入微,有文學修養,還跟她們朝夕相處多年,將來再版時,也許應表現得更豐富,開掘得更深。


    在這個話題上,請允許我再多說兩句。家貞這部書中還記敘了一個“令人毛骨聳然的峨邊農場”,一萬多人,三年大饑荒下來,只剩了一千多。“每天早上,任何一個還活著的犯人,必須先拖兩具屍體扔進山谷裏,才准吃早飯,二兩包谷馍馍。一個人拖不動,可以兩個人合力拖四具。……所以,犯人清晨醒來,知道自己還能穿鞋走路,就趕緊爬起來去搶輕一點的屍首拖。”這些死亡邊緣的犯人還要勞動,而且是拉纖,拉木船上灘。人餓得要死了,拉一條船,人數由幾個增加到十幾個、幾十個,纖繩還是拉不直。最魔幻的是,獄吏的鞭子不敢打下去:沒有人還能經得起輕輕一鞭,一鞭就打倒一個人;只要一個人倒下,二三十個人就都會被拖倒,一個接一個,倒下便斷氣,沒有一個能再爬起來。——我的問題是:爲什麽這樣震撼心靈的畫面沒有産生出像列賓《伏爾加河上的纖夫》那種偉大的作品?——無論是文學、繪畫、音樂。若以場面、背景、深度論,峨邊農場的纖夫比伏爾加河的纖夫豈止超越一個數量級!列賓創作這幅畫時,畫中每個人物都起了名字,還寫了小傳。——爲什麽?要知道姓名與小傳是無法由色彩和畫布表達的。但偉大的列賓如此做了:他想觸摸人物的個性與心靈。由是之故,最後呈現在我們眼前的傑作之上,可以感覺到某種心靈之光:人物由內心透露出來的,以及藝術家由自己心靈投射過去的。我自然不是責怪家貞,而是在責怪以藝術爲職志的中國文學藝術家,包括我自己。


    關于文學藝術創作,初級的道理是複雜的,而終極的道理總是很簡單,簡單到就是一束光:信仰、希望和愛。


    以上陋見,就教于家貞及各位朋友。


    2015年10月4日于華盛頓D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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