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朱瑞翼
《东方历史评论》
历史常常给人一种压倒性的浩瀚感:一切过去之事,只有时间结点,没有空间边际,难以捉摸。如果把历史化归到日常个人生活里,又不过是稀松平常的记忆与遗忘的选择。不管是真切的白纸黑字,确凿的文物古玩,还是口耳相传的神话传说,都得益于一代代人有意或无意的筛选
。每个历史的参与者都站在自身的时空纵横结点上,与人类文明对话切磋
。在历史这片广袤的冲积平原上,本期历史圆桌将拾几把近代以来西方的沃土,愿能滋养清流。
“历史是心照不宣的一套谎言”。——拿破仑(1769-1821)
“即使我去世了,我还会是人们记忆里捍卫他们权利的明星。我的名字会是他们奋斗的号角,他们希望的箴言”。——拿破仑(1769-1821)
拿破仑
· 波拿巴非常在乎他人的想法,也是自我宣传的能手。据他的秘书德 · 布里安说,拿破仑常把 “历史会怎么看?后人会怎么想?” 挂在嘴边。
1796年第一次出征意大利,他不仅创办报纸,而且亲自写稿,大写荣耀,忽略暴行,据说写下过“拿破仑像闪电一样飞驰,像雷一样有穿透力”这种话。即便1798年远征埃及溃不成军,他还是成功引导法国报业,让自己的英雄形象活在民众的想象之中。滑铁卢战役失利后,拿破仑被流放到南大西洋小岛圣赫勒拿之上。即便如此,他还是陶醉在回忆自己的荣耀里。
“理性统治着世界,因而也统治着世界的历史。理性是独立的,普遍的,真切的;其他任何都是它的下等从属和实现它的工具。理性内含于历史存在之中,并通过存在,日臻完美”。——黑格尔(1770-1831)
德国19世纪唯心主义的代表人物之一黑格尔认为研究历史的目的在于显示恒定的理性精神。在他去世之后,
他的讲稿和学生笔记经由整理,以《历史哲学讲演录》(1831)
面世。
“每个人的心智都是相通的……一个人一旦会理性思考,就成为了所有状态上的自由人。柏拉图想到过的,他也会想。圣徒感受过的,他也会感受;任何时候人曾经历的,他都能理解……历史上所有发生过的事实都是他脑海中的法则,而每项法则在特定情况下会变得格外重要,靠自然的限制,每次会有一项法则生效。这么说来,一个人就是一部包罗史实的百科全书。就像一颗橡果造就千万森林,世上第一个人就预示了埃及,希腊,罗马,高卢,不列颠和美利坚。一代又一代,族群、王国、帝国、共和国、民主都只是这多姿多态的精神在这五花八门的世界上的演绎”。——爱默生
(1803-1882)
美国思想家爱默生 (Ralph Waldo Emerson)主张超验主义(transcendentalism),
认为人性自古相通,人可以超越理性直接认识真理。1841年,他的《论文集》第一集发表,其中一章讨论了人类历史与个人不可分割的联系。
“可以肯定的是,我们需要历史。但是我们需要的不是在花园里闲聊消费的谈资,不管那谈论粗鄙的生活必要和焦虑的姿态有多么优雅。我们需要的是激发生命力和行动的历史,而不是让人趋于安逸而逃避生活与行动的历史,更不是为了粉饰自利生活和怯懦行为的历史”。——尼采(1844-1900)
在俾斯麦建立德意志帝国两年后,
尼采写就《历史的用途与滥用》(1873)。威权政治之下,民间道德讨论逐步消解,取而代之的是国家自上而下推广的以普鲁士意识形态为基准的德国文化。尼采认为这种看似纯洁和永久的文化是“无根无茎的花朵”,是权威对历史的滥用。
“自然世界的进化是迄今为止哲学的唯一主题。与其相比,历史世界的进化同样以深度和终极影响为依据回顾了世界的形状与运动,不同的是组合与排序——它不是一张涵盖所有已知内容的全景照,而是以生命为单位的图景,其中的事物不是成品,而是不断变化的半成品”。——斯宾格勒(1880-1936)
“俾斯麦的创造在根本意义上具有朝代性,议会只是屈从的那部分。因为权力内部的摩擦非常严重,耗损了可用的政治力量,导致1916年后这个有机体的生命也消耗殆尽”。——斯宾格勒(1880-1936)
1918年7月,德国哲学家斯宾格勒耕耘多年的《西方的没落》第一卷出版。一战中交战双方势力的变化和德国民众对落败的预期与无所适从,使这本原本生僻的历史哲学大部头一经出版就受到极大追捧。在他看来,历史是有机的生命体。
“历史对人最大的教育意义在于展示人类演进的复杂性。任何人的行动和决定都有着难以预料的终极影响。这是一堂只能通过细节学习的课程。简写必然会导致内容流失。这也就是为什么简写版的历史有时候是为了宣传反历史”。——
赫伯特 ·
巴特菲尔德(1900-1979)
“历史学家不只是一个被动的看客。如果要发现关键细节,发掘事件之间的情感牵连,找到连结的线索,那么历史学家需要的就不仅仅是忠实的记录。如果要使过去对现在变得可理解,富有想象力的同情心(imaginative
sympathy)是关键。历史学家要将过去的情形翻译成今天可以理解的语言。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历史才需要从当前的视角来写”。——赫伯特 ·
巴特菲尔德(1900-1979)
第一次世界大战前所未有的暴力和血腥使很多欧洲人士对“从野蛮走向文明”历史范式丧失了信心,其中包括英国赫伯特
·巴特菲尔德(Herbert Butterfield)。1931年,
巴特菲尔德发表《辉格派的历史解读》,批判辉格派将过去视为现在的工具,带着结论去寻找证据,只渴望从历史里找到对当代的启发,而忽视历史的全貌。
“和其他需要实证的科学一样,历史的目的亦在于展示事件的“非纯偶然性”,而是可以通过之前和同时发生的情况预测的。这种预测不是预言或者神启,而是以普遍法则为前提的理性预期……打个比方,一位历史学家可能无法将自己带入到一个多疑的历史人物的角色里,但他却可以依照非正常心理学的原理,在某种程度上解释该历史人物的行为。因此,历史学家能不能和所研究的人物产生认同感,与解释是否正确无关,(解释正确与否)与普遍的假设是否经得起考验有关……许多历史解说使用的通用假设往往来自于心理学、经济学、社会学、也可能是历史法则。另外,历史研究常常运用物理、化学和生物的基本法则”。——卡尔·古斯塔夫·亨佩尔(1905-1997)
德裔美籍逻辑学家,柏林学派的成员卡尔·古斯塔夫·亨佩尔(Carl
Gustav
Hempel)在《历史普遍法则的功用》(1942)中提出历史和科学一样,不靠同情想象去理解因果关系,而按一些基本的常理和法则提出假说和推理。
“历史会待我不薄,因为我打算亲自书写”。——丘吉尔(1874-1965)
上面这句经常出现在丘吉尔名下的格言并没有确凿的历史依据,一说出自1943年丘吉尔在德黑兰与斯大林和罗斯福会谈上的讲话,一说出自1948年他在英国众议院发表的演说。取决于语境,其内涵可做多种解读。可以肯定的是丘吉尔希望在冷战时期左右逢源,利用个人外交化解美苏危机,保持英国世界一强之席的雄心并没有实现。
“历史给人们最大的教导就是:人不会从历史里面学到太多的……即便我们给自己机会从自身和自身社会的历史中汲取教训,我们学得多慢,多不情愿啊!当然,我们真心想学的东西是学得挺快的。但这些真心想学的东西无非是满足自己生理需要的,激发我们珍视的热情、为热情辩护的,或者是证实我们已有智识偏见的”。——阿道司
· 赫胥黎(1894-1963)
阿道司 ·
赫胥黎在《美丽新世界》(1932)里演绎了一个依赖科技,顺应极权统治的反乌托邦世界。在与《重返美丽新世界》同于1958年出版的《散文集》里,他对历史之于人教益的评断依然冷静严厉。
“阿连德被暗杀很快掩盖了俄国人对波西米亚的入侵,孟加拉的血腥屠杀又让人忘记了阿连德,西奈沙漠战争的喧嚣又改过了孟加拉的呻吟,柬埔寨的生灵涂炭又让人忘记了西奈,就这样继续,就这样反复,继续反复,反复继续,直到一切都被所有人完全遗忘……在历史缓慢前行的时代,不多的事件很容易铭刻在记忆之中,编织成一个现实私人生活种种奇遇大戏的背景。今天,历史在大步前进。历史事件一旦发生很快就被遗忘,如同朝露一闪即逝。历史不再是背景,而是平淡无奇的私人生活前上演的一幕传奇”。——米兰
· 昆德拉(1929- )
米兰 ·
昆德拉在《笑忘录》(1979)这部以1968年苏军入侵捷克为历史背景的小说里,探讨了记忆与遗忘的哲学关系。
“1914
的百年纪念应当让我们重新意识到,在人为错误、突发性灾难和偶然纯粹的事故面前,我们是何等脆弱。因此,尽管我们有充分的理由展望未来,回顾过去并保持警惕也是向前迈进不可或缺的一步。正如马克
·
吐温所说:‘历史不会重演,却定有其韵律’。历史给予我们的不是清晰标准的行动蓝图,而是可以根据自己的政治、意识形态而自由选择的众多教训。如果我们能够越过视线的阻碍,发现过去与现在之间显然的相似之处,那么我们将发现许多宝贵的警告”。——玛格丽特
· 麦克米伦(Margaret Macmillan, 1943—)
牛津大学教授玛格丽特.麦克米伦(Margaret
Macmillan)现任历史正义和和解协会(Institute for Historical Justice and
Reconciliation)顾问委员会的成员。在《那场结束和平的战争:通往1914之路》一书里,她如是思考纪念一战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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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资料:
德
· 布里安,《回忆拿破仑》(1885)
黑格尔,《历史哲学讲演录》(1831)
爱默生,《论文集》第一集(1841)
尼采,《历史的用途与滥用》(1873)
斯宾格勒,《西方的没落》第一卷
(1918)
赫伯特 · 巴特菲尔德,《辉格派的历史解读》 (1931)
卡尔 ·
古斯塔夫·亨佩尔,《历史普遍法则的功用》(1942)
阿道司 · 赫胥黎,《散文集》(1958)
米兰 ·
昆德拉,《笑忘录》(1979)
玛格丽特 ·
麦克米伦,《那场结束和平的战争:通往1914之路》(2013)
“Self-Made Myth,” PBS,
http://www.pbs.org/empires/napoleon/n_myth/self/page_1.html. John
M. Martin, “Winston Churchill’s Cold War,” Library of Congress,
http://www.loc.gov/loc/lcib/0301/churchill.html.阅读详情:
http://www.backchina.com/forum/20151205/info-1336230-1-1.html#ixzz3tPOkjDDG人民会用脚投票:中共统治下长达30年逃港潮
2015年12月04日 作者:林天宏
HK2 逃港死难者的坟
从陈秉安家位于14楼的阳台望去,可以清晰地看到深圳蛇口的深港西部大桥。这座由深港两地合作兴建、于2007年投入使用的白色大桥,是连接深圳与香港的重要通道,在大多数时间里,桥上车流滚滚,一片繁忙景象。
但在碧水白桥背后,却有着一段几乎被人遗忘的惨痛历史——上世纪50年代至80年代,有将近100万名内地居民,由深圳越境逃往香港。这被研究者认 为是冷战时期历时最长、人数最多的群体性逃亡事件,史称“大逃港”。深港西部大桥所在的深圳湾,便是当年逃港者的一条主要路线。
为了弄清这段历史,陈秉安前后用了22年时间,采访了百余名相关人物,收集了大量资料。今年10月,其长篇报告文学《大逃港》公开出版。
在一些历史研究者看来,深圳特区成立30周年之际,这部30多万字作品的问世,有着极为重要的象征意义。因为,“这段此起彼伏规模宏大的逃港风潮,为中国改革开放最为重要的决策之一——深圳经济特区的设立,做了一个深刻而令人心酸的铺垫”。
也正因为此,每当有记者来访,陈秉安都会不断重复深圳宝安的一个农民对他说过的一句话:“‘改革开放’这4个字,你们是用笔写的,我们,是用血写的!”
请你把我的故事写下来,告诉所有人,在这块土地上,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
后来发生的所有故事,都要从一家酒店的开业庆典说起。
1987年,深圳市罗湖区的一家港资大酒店开业,其总经理邀请深圳特区报派记者出席。这个任务落到了刚刚到报社工作的陈秉安身上。
庆典的开头很寻常,可到了主人致辞的时候,情况却起了变化。台上的总经理,在念了一半欢迎词后,居然捧着演讲稿嚎啕大哭起来。
台下一片寂静,人们都望着这个失态的总经理。他稍微冷静了一下,突然用脚蹬了蹬铺着崭新红地毯的地面,哽咽着说:“我的父亲······20多年前,就在我现在站的这个位置,他背着我,已经快到河边了,一颗子弹打来······”
“不瞒大家。”他擦去眼泪,说道,“正是为了他当年对我的期望,要活得有出息,我才把酒店开在了这个地方。”
就像台下的许多人一样,刚刚辞去湖南老家的工作,孤身来深圳“闯天下”的陈秉安,并不清楚在这片土地上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他赶紧询问一个在场的当地居民,才得知,“原来这个老板,是逃港过去的呀”。
“逃港?什么是逃港?”他开始隐隐约约地感觉到,在这个总经理的身上,在这座看起来热火朝天的城市背后,似乎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不久之后,类似的事情又一次发生。
陈秉安去一家港资工厂采访,邱姓厂主在接受完采访后,突然把他拉到了一个无人之处,问道:“有一段发生在我身上的历史,你敢写吗?敢的话,请你跟我来。”
好奇的陈秉安,坐上了这个厂主的汽车。公路崎岖蜿蜒,进入深圳东部的闸门山。两人在一处河岸边下了车,河对岸便是香港。厂主指着对面的一处小树林说:“请你仔细看。”
陈秉安顺着对方指的方向望去,在小树林的边上,有一丘小小的坟墓。
“那是我的哥哥。”这个厂主的眼睛里,突然蒙上了一层白花花的东西。
在随后的聊天儿中,陈秉安才知道,20多年前,邱姓厂主和哥哥一起从这个地方逃往香港,途中遭遇边防部队的追捕,哥哥背上中枪,他眼睁睁地看着哥哥倒在河里,却没有一点办法。
后来,他在香港打拼出了一番事业,还把厂子设到了深圳。在来内地之前,他在河的那边堆了一座空坟,立了一块墓碑。
“请你把我的故事写下来,告诉所有人,在这块土地上,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这对我个人,对我们的国家,对我们的民族,都是一笔财富。”他这么恳求陈记者。
从那一刻起,陈秉安突然意识到一种使命感,“就如同已经被掩埋了许多年的宝藏,突然无意中露出了一丝缝隙”。
他开始寻访这段此前少有人知的历史。工作一有空隙,他便奔波于宝安县农村的山中小径、旧村瓦舍,采访那些逃港的亲历者,听他们倾诉当年藏在心底的种种怨气,以及对香港天堂般的幻想。
11月初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62岁的陈秉安坐在家中书房的椅子上。当年风华正茂的记者,如今已是两鬓花白的老人。在他身旁,有几个装得满满的编织袋,里面都是这些年来的采访笔记。
“如果我不写下它,历史,或许将留下一页空白。”他缓缓说道,“能给那些葬身在大海高山间的穷困的偷渡者和他们的亲人以一点慰藉,是我最大的心愿。”
逃港者
偷渡者下水后,一边游一边背诵毛主席语录给自己打气
这是一部跨度达30年的惊心动魄的逃亡史。
在当时的深圳,曾经流传着这样一首民谣:“宝安只有三件宝,苍蝇、蚊子、沙井蚝。十屋九空逃香港,家里只剩老和小。”
在民谣背后,则是一组惊人的数字。根据陈秉安掌握的资料,在目前可以查阅到的文件里,从1955年开始出现逃港现象起,深圳历史上总共出现过4 次大规模的逃港潮,分别是1957年、1962年、1972年和1979年,共计56万人(次);参与者来自广东、湖南、湖北、江西、广西等全国12个 省、62个市(县)。
逃港者多为农民,也包括部分城市居民、学生、知识青年、工人,甚至军人。从政治成分看,普通群众居多,也有共青团员、共产党员,甚至中共干部。有一 份来自深圳市的数据表明,至1978年,全市干部中参与逃港者共有557人,逃出183人;市直机关有40名副科级以上干部外逃。
逃港的方式,可分走路、泅渡、坐船3种。按路线,则有东线、中线、西线之别。泅渡通常是首选。偷渡者往往会选择西线,即从蛇口、红树林一带出发,游过深圳湾,顺利的话,大约一个多小时就能游到香港新界西北部的元朗。
广东人把这种水路偷渡称为“督卒”,借用象棋术语,取其“有去无回”之义。在许多当地人的记忆中,一到夏天,水库和河里便人满为患。不少孩童从小就被家人灌输,“好好练游泳,日后去香港”。
偷渡者通常都带有汽车轮胎或者救生圈、泡沫塑料等救生工具,还有人将多个避孕套吹起来挂在脖子上。有些偷渡者下水后,还一边游一边背诵毛主席语录给自己打气:“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当时,上述物件都属于严格控制使用的物品。到后来,就连乒乓球都成了其中之一。因为边防部队发现,甚至有人将数百个乒乓球串在一起,作为救生工具。
泅渡毕竟是年轻人所为。中老年人和儿童妇女通常选择陆上偷渡,从深圳梧桐山、沙头角一代,翻越边防铁丝网,粤语中戏称为“扑网”。为了躲避警犬,一些逃港者临行前会到动物园收买饲养员,找一些老虎的粪便,一边走一边撒,警犬闻了粪便的气味,便不敢追踪。
当时对偷渡者的打击是异常严厉的。凡不经合法手续前往香港者,都被视为“叛国投敌”,抓到就处以收容。而边防部队对于偷渡者是最大的障碍。在上世纪 60年代之前,边防战士遇到不听命令的偷渡者可以随时开枪,许多偷渡者被打死在滩涂上和山里。此后,由于上级的严令,开枪的现象才逐渐消失。
这种风险极大的逃港风潮,还催生了一个新职业——“拉尸行”。在鼎盛时期,深圳活跃着200多个“拉尸佬”。上世纪70年代末,深圳蛇口海上派出所曾经规定,“拉尸佬”每埋好一具偷渡客尸体,就可以凭证明到蛇口公社领取劳务费15元。
陈秉安曾采访过一个当年的“拉尸佬”。这个老人告诉他,最多的一天,自己从公社领到了750元,而在他埋葬的50具尸体中,有4个是他的亲人。
在某些地方,甚至出现了强行冲关的情况。
据宝安县委《关于制止群众流港工作的情况汇报》等文件记录,1962年,广东出现严重饥荒,大量居民逃往香港。在宝安县由东至西百余里长的公路上,外流群众成群结队,扶老携幼,如“大军南下,来势汹汹”。
这些偷渡者成群结队,每人持一根4尺多长的木棒。带头的偷渡者公开说:“谁阻挠我们,我们就用木棍和他们搏斗,冲过去,就算开枪也不后退!”
由于大量外逃,深圳许多村庄都“十室九空”。1971年,宝安县公安局给上级的《年终汇报提纲》里写道,大望前、马料河、恩上、牛颈窝、鹿嘴、大水 坑等许多村庄都变成了“无人村”,有个村子逃得只剩下一个瘸子。为了收容抓到的偷渡者,当地政府新建了百余个收容所,但常常人满为患。
在那个年代,偷渡是公开的秘密。哪家有人偷渡成功,家人不仅不避嫌,反而会在外人面前炫耀,更有好事之徒会大摆筵席,大放鞭炮,以示庆祝。
广州番禺的沙湾大队,还出现了以生产队长为首、党支部书记和治保主任全部参与的偷渡事件。他们外逃之时,甚至还有数十名村民到海边为其饯行。惠阳澳 头公社的新村渔业大队,一共才560多人,短短几个月就有112人偷渡成功。大队党支部的6名支部委员,除一名妇女委员外,其余5名都偷渡去了香港。
陈秉安曾遇到过一个逃港者中的传奇人物,这个人先后偷渡了12次都被抓住,创下了一个记录。到第13次,边防战士看了他都脸熟,实在不好意思再抓了,他才成功地逃到了香港。
逃港者
殊死争夺的阵地、社会主义教育堡垒、反偷渡的“红旗村”,结果逃掉了一大半
为什么要逃港?这个问题,陈秉安曾经问过很多人,得到的答案也各式各样。
最主要的原因,是因为贫穷和饥荒。
1957年,农村集体化进一步升级。宝安县委通过《关于限制农村资本主义发展的几项规定》,限制社员自留地和副业收入,副业收入不能超过全家全年总 收入的30%;社外农民不准开荒,不准弃农经商,“以彻底堵塞资本主义漏洞”;“男全劳动力”一年要完成260个工作日;农民家中如果有金银首饰,都要报 告政府,然后收为国有。
到了1959年,广东出现了严重的饥荒。一份资料显示,当年全省的粮食总产量只有177.58亿斤,比1958年减产15.71%。1960年仍然是一个减产之年,农民实际比常年少收了61.25亿斤粮食,这相当于他们8个月的口粮。
一个逃港者告诉陈秉安,那个时候,伙食里基本看不到肉和油,就连青菜都很罕见。为了缓解饥饿,他曾经吃过蕉渣、禾秆、木瓜皮、番薯藤,甚至一度还吃过观音土。
当时,宝安一个农民一天的平均收入,大约在7角钱左右,而香港农民一天的收入,平均为70港币,两者间悬殊近100倍。当地流传的民谣唱道:“辛辛苦苦干一年,不如对面8分钱”(指寄信到香港叫亲属汇款回来)。
政治上的迫害,也是逃港的主要原因之一。
著名音乐家马思聪是最为典型的代表。1966年“文革”开始后,时任中央音乐学院院长的马思聪饱受凌辱。1967年,他借一次到深圳演出的机会,铤 而走险,乘船逃往香港。他抵达香港的第二天,全港的报纸与电台都报道了这一消息,从而掀起了一场以知识分子和知青为主体、长达10年的逃港浪潮。
陈秉安曾经采访过一个民兵队长,他逃港的原因,今天听起来匪夷所思。
这个民兵队长在山里发现了一个从台湾飘来的气球,气球下方的篮子里,有许多食品和一件白背心。在两岸处于敌对状态的那个年代,广东一带经常发现这样的气球。这个知青把食品上交,但实在舍不得那件白背心,就偷偷留了下来。
几天后,他穿着白背心参加了一场篮球赛。围观的人们发现,这件白背心在被汗水浸湿之后,背上出现了“反攻大陆”的字样。结果,这个原本“根正苗红”的农民,被打成了“美蒋特务”,受到严酷的迫害,不得不逃往香港。
为了应付日益严峻的逃港浪潮,当地政府还曾想过这样一个办法。在逃往香港的梧桐山上,有一个叫做西坑的村子,宝安县决心在这里“展开一场殊死的争夺”,把西坑村建设成“反偷渡的红旗村”。
村里掀起了一场学习毛主席著作的高潮。村前村后的墙壁上,刷满了大标语:“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田头的井水边,也插上了“抓革命、促生产”的语录牌。一到天黑,就组织村民唱歌,曲目多是《大海航行靠舵手》、《毛主席的书我最爱读》等。
一时间,西坑村成了宝安全县乃至广东全省鼎鼎有名的“红旗”。每天来这里参观学习的人络绎不绝,在村外的荒山上踩出了一条小路。
但没多久,这个精心构筑的“社会主义教育堡垒”也倒掉了。1973年,西坑村的大部分青壮年,包括当年反外逃的积极分子、民兵干部都逃到了香港,有个组留下的最大的“男人”,是一个8岁的男孩。
一个逃到香港的农妇甚至留下了这样一句话:“我死后,连骨灰都不要吹回这边来!”
边防铁丝网
真正的香港奇迹,是我们这些冒死上了梁山的人,用血和眼泪创造出来的
对待逃港者,港英当局的态度也经历了几个阶段。
一开始,香港政府虽然不承认逃港者的“居民”身份,但对这些偷渡者其实并不拒绝。逃港者们开始在街角、空地处用木板钉出板屋,有些也到大楼天台上搭建,这也形成了一个后来香港报刊常用的名词:“天台木屋”。
逃港者们从事较多的工作,是最为初级的家庭作坊式的手工业——粘纸盒、缝袜子、勾纱等。因为他们工作卖力,要求又低,正好为经济开始腾飞的香港提供了大量廉价劳动力。
到了上世纪60年代,由于逃港者的数量越来越多,港英当局的态度发生了转变,开始实施“即捕即遣”的政策。但由于香港市民与逃港者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许多逃港者都是香港市民的亲属、朋友或者同乡,这样的政策遭到了普遍的反对。
在陈秉安搜集到的许多香港报纸里,都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情。
1962年5月,有3万多名逃港者聚集在香港市区附近的一座名为华山的小山上。据香港媒体的统计,平均一个逃港者,能与10名香港的亲人、同乡、同 学、朋友发生联系,这等于牵动着30万香港市民的心——在香港当时的300万人口中,平均每10个人里就有一个人要为华山山头的情况担心。
港府调集了数千名军警,开始大规模的驱赶与抓捕。与此同时,先后有十余万名香港市民,带着食品和饮水赶到华山,保护这些逃港者。根据事后的统计,大约有一半的逃港者,在市民们的掩护下逃入市区。
许多香港警察也不忍心抓捕这些人,甚至有警察不听命令,同逃港者拥抱在一起流泪。
最后,在“不行动者作抗命论”的指令下,警察才终于开始执行命令,将这些逃港者强行拖到山下早已准备好的数百辆汽车上,准备第二天遣送回内地。
当晚,香港几乎所有的娱乐场所都自动熄灯闭门,以示抗议。几乎所有的媒体都停止了娱乐节目,许多电台开始现场直播华山的状况。
第二天,当数百辆汽车排成长龙,缓缓向内地方向开去时,一个令人目瞪口呆的场景出现了。
数百名香港市民突然跳到马路当中,躺在地上,挡住了汽车。人群里爆发出吼声:“快跳车啊!”据事后统计,又有近千名逃港者,在周围香港市民的掩护下逃离了现场。
在陈秉安采访的数十名后来在香港事业有成的逃港者里,几乎每个人都经历过类似的艰难时刻。他们从社会最底层做起,受尽白眼,艰苦奋斗,不仅慢慢融入了主流社会,而且创造了许多“财富神话”。
曾有人做过统计,在上世纪末香港排名前100位的富豪中,有40多人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逃港者。其中就有金利来集团董事局主席曾宪梓、壹传媒集团 主席黎智英、“期货教父”刘梦熊等人。不仅如此,著名作家倪匡、“乐坛教父”罗文、“金牌编剧”梁立人等香港文化精英,也都曾是逃港者中的一员。
在这些人中,陈秉安印象最为深刻的,是一个叫叶小明的企业家的故事。
叶小明是1962年逃到香港的,当时他还只有11岁。5月的一个深夜,母亲背着他,随着逃港的人群,扒开铁丝网,由沙头角向香港新界方向逃去。
但当晚深圳突降暴雨,数千名逃港者身处的山间,正是山洪下泄的必经之路,在狂流急浪之中,仅有200余人侥幸脱险,其余尽为洪水吞噬。
叶的母亲便是遇难者中的一个。在被洪水包围的时候,这对母子发现了一棵大树,母亲先把儿子推到了树上,然后再往树上爬。由于树上的人太多,有人担心树干断掉,便在这个女人的肩上蹬了一脚,她摔进了洪流中。
两天之后,水退了。侥幸逃生的儿子又回到这里,寻找自己的母亲。在离那棵大树一里多远的地方,他找到了母亲的遗体。她被卡在两棵小树之间,手指紧紧地抠住一截树干,树干上都被抠出了一个小洞。
儿子含泪掩埋了母亲,然后朝香港走去。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叶争气,“发誓在香港干出一番事业来,一定要对得起死去的母亲”。他从底层做起,奋斗了数十年,如今已经是大型物业公司的老总,行业内数一数二的人物。
“我们不是总在讨论香港六七十年代的经济奇迹吗?你听那些专家分析这个指标、那个政策,他们懂得香港吗?他们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香港人吗?”在采访 中,叶小明流着眼泪,这样告诉陈秉安,“我告诉你,真正的香港奇迹,是我们这些人,是我们这些冒死上了梁山的人,用血、用眼泪创造出来的!”
说得再多都是没用的,把生活水平搞上去才是唯一的办法,不然人民只会用脚投票
应该拿逃港者怎么办?这成为摆在中国领导人面前的一个难题。
1962年,人民日报的一个记者受上级委派,来到深圳。他想搞清楚,这儿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个当时负责接待这个记者的当地官员向陈秉安回忆,他为这个记者办理了一张过境耕作证,派一位会粤语的公安科长陪同,随着逃港的群众,前往香港九龙。
当时,内地对香港进行丑化宣传。官方发过一份文件,叫《人间地狱——香港》,其中是这样描述的:
一、香港是世界上最荒淫的城市二、香港黑社会横行三、香港是最大的制毒贩毒基地四、香港自杀者是世界上有数的······
但这个记者在香港看到的,并非如此。他和逃港者聊天,对方哭着说:“我们也是党员啊,对不起党,对不起祖国,给社会主义丢了人,可我们实在没办法啊!”
他第一次弄明白了,香港人并非像宣传的那样,“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他们的生活,比内地高出了许多。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正是香港经济高速发展的时代,在内地还吃不饱饭的时候,香港居民已经用上了电视机、洗衣机。
回到深圳后,这个记者有一个多星期的时间闭门不出。他先后写了4篇内参,把自己看到和认识到的情况向中央报告,希望执政者能从大逃亡中“吸取教训,反思历史,调整政策”。
半年以后,原本铁板一块的政策,开始有所松动。据说,有国家领导人指示,对逃港者放宽不究,并且禁止边防部队向逃港者开枪。与此同时,内地开始通过香港购买粮食,饥荒有了一定程度的缓解。
但这样的政策并不能解决根本问题。在此后的十余年里,依然发生了多次大规模的逃港浪潮,各级政府对此似乎也束手无策。
1978年,习仲勋主政广东后,经过大量的走访,亲身感受到了当地居民对提高生活水平的渴望。他意识到,光靠严防死守不可能有效地遏制偷渡,必须另辟蹊径。
随后,广东省委主要负责人向中央提出了在深圳设立经济特区的想法。很快,他们便迎来了复出不久的邓小平。
据说,在他们忐忑不安地汇报了逃港情况后,邓小平却出奇地沉默。他连吸了几根烟,平静地对大家说:“这是我们的政策有问题。逃港,主要是生活不好,差距太大,生产生活搞好了,才可以解决逃港问题。”
1980年8月26日,在逃港的桥头堡深圳,率先成立了中国第一个经济特区。负责广东特区筹办、曾兼任深圳市委第一书记的吴南生回忆道:“在特区条例公布后的几天,逃港的人群突然消失了!确确实实,那成千上万藏在梧桐山的大石后、树林中准备外逃的人群,完全消失了!”
一个宝安当地的村干部也告诉陈秉安,在深圳特区建立以后,他心里依旧不太放心。在农民每天出工前,他都拿着一本花名册,让人们依次在自己的名字后面打上红勾,每天收工后,再打一个勾。
很快,这个村干部发现,这样的检查实属多余,每天出工多少人,回来还是多少人。不仅如此,许多已经逃到香港的当地居民,在听说深圳设立经济特区、政策放宽后,又都回来了。
1997年香港回归后,偷渡基本绝迹。近年来,大量的香港人拥入内地反而成为一种潮流。2006年,香港特别行政区规划署发布“香港居民在中国内地 居住情况及意向”调查结果,数据表明,到内地定居的香港居民,2001年为4.1万余人,2003年为6万余人,而2005年为9.18万人,4年间增长 了一倍多;另外还有8.02万人打算未来移居内地。
在深圳特区成立十周年的1990年,陈秉安采访到了前来深圳参加庆典的习仲勋。当聊起那段历史时,习仲勋意味深长地说了这样一番话:
“千言万语说得再多,都是没用的,把人民生活水平搞上去,才是唯一的办法。不然,人民只会用脚投票。”
如果不写下它,这个城市将永远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自己的根究竟在哪里
在30年后的今天,“逃港”已经成为一个历史名词。但让陈秉安感到不安的是,这段历史却逐渐被人们遗忘,甚至有很多人根本不知道,在深圳这个改革开放的最前沿城市,曾经发生过这样的故事。
很多当事人对这段历史都讳莫如深,毕竟,对于一个国家来说,这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许多档案管理部门,也以各种理由,拒绝了陈秉安的查阅请求。
当然,也有一些人的态度与此相反。不少当年的广东执政者们,以各种方式表示了对陈秉安的支持。他们不仅为他提供了大量口述,还在一些“要害部门”的领导那里“做工作”,使他得以查阅一些“机密文件”。
2007年4月1日,对于陈秉安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日子。这天,广东省档案馆解密了1949年~1974年的一万两千多件档案,其中就有大量与“大逃港”有关的资料。
2009年年底,已经担任深圳市作协副主席的陈秉安终于完成了30多万字的《大逃港》书稿。
书问世后不久,陈秉安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深圳改革开放初期的一位市领导打来的。他惊讶地告诉陈秉安:“原来深圳经济特区是这么来的啊!我还在那儿呆了那么多年,却一点都不知道。”
据陈秉安透露,深圳市有关方面对这部作品也甚为重视。在特区成立30周年的时候,在许多当地官员眼中,这部作品被视为对这座城市的一种“献礼”。
曾有人问他:“你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份在许多人看来不太友好的礼物?”
“献礼,并非只有歌颂一种方式。有时候,真实才是最重要的。”陈秉安这样阐述道,“大逃港,无疑是历史的大悲剧,但同时,它也是中国改革开放的催生针。如果不写下它,这个城市将永远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自己的根究竟在哪里。”
如今,从陈秉安家中的阳台望去,蛇口深圳湾,这个原本荒凉偏僻的逃港之处,已是一片大工地,起重机与挖掘机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这里正在兴建一处海滨公园,周边许多楼盘的价格也水涨船高。购买者中,有许多香港人。
但历史依然会顽强地留下自己的印记。在这处工地里,时常会挖出一些逃港死难者的遗骨。不久前的一天,一个朋友告诉陈秉安,他们在滩涂中挖出了两具逃港者的遗体。从尸骨的大小形态上判断,应该是一对男女,他们的手腕,用绳子紧紧地绑在一起。
来源: 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