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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城市/他是中国人的教科书/陈丹青:木心一个无解的迷
發佈時間: 8/31/2016 10:05:36 PM 被閲覽數: 159 次 來源: 邦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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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茜的世界周報 Sisy's World News

如油畫般的攝影作品。
雨中城市,俄羅斯攝影師Ed Gordeev 作品。
繪畫主義攝影,盛行於二十世紀初,在攝影領域𥚃一個藝術流派。此派攝影家在創作上追求繪畫的效果,或「詩情畫意」的境界。








他是中国人的教科书


    

 

作者:拾遗,按授权要求转载

  

  不早熟,不是天才,但天才一定要晚成才好。

  木心就是这样一位早熟而晚成的文学大师。

  “你不遇到木心,就会对这个时代的问题习以为常。可等到这么一个人出现,你跟他对照,就会发现我们身上的问题太多了。我们没有自尊,我们没有洁癖,我们不懂得美,我们不懂得尊敬。”——陈丹青

  1

  木心,本名孙璞,笔名木心。

  1927年,他出生于浙江乌镇。

  孙家乃望族,既是书香门第,也是工商世家。

  木心小时候,家里佣人清洁厅堂,

  换下案上宋瓷,摆上明代官窑。

  木心母亲见了,赶紧轻声呵斥:

  “明代东西都拿出来了,快收回去。”

  家境之殷实富裕,由此可见一斑。

  

  木心一家(最小者为木心)

  木心父母有很深的文化修养。

  从小就教木心习读诗词歌赋。

  木心因此爱上了书爱上了文艺。

  1937年末,乌镇沦陷。

  名门望族当时唯一能做的抵抗,

  就是不上日本宪兵管控的学校。

  外面战火纷飞,时事移转,

  屋内书桌不乱,挑灯夜读。

  看完家中书,木心又盯上了茅盾。

  木心和茅盾是远亲,孙家和茅盾住在一条街上。

  茅盾家,有一屋子欧美文学经典。

  木心便常常去茅盾家借书看,

  发现书有破损,还会精心修补好,

  所以茅盾很高兴木心来家中借书。

  “我如饥似渴,得了文学胃炎症。”

  

  木心母亲

  一次家宴上,亲戚长辈闲谈。

  说到茅盾父亲死后,他母亲提笔做挽联。

  有人说难得,有人说普通,

  当有人说章太炎夫人汤国梨诗写得好时,

  12岁的木心脱口插了一句:

  “写诗么,至少要像杜甫那样才好说写诗。”

  亲戚长辈们闻之一惊。

  “我少年时,江浙书香门第都已败落,

  而富裕人家多数是醉生梦死,

  少数热血青年则投奔革命,吴文化失去气候。

  我的自救,全靠读书,

  十三四岁时我已将《文学大纲》通读了几遍。”

  

  木心(后排右二)

  14岁那年,木心写了第一首白话诗:

  “时间是铅笔,

  在我心版上写许多字。

  时间是橡皮,

  把字揩去了。

  那拿铅笔又拿橡皮的手

  是谁的手?

  谁的手。”

  从此他枕边就放着铅笔,天天写。

  渐渐积多了,便投去报刊上发表。

  有次寄出稿件后,木心卜了一签:小鸟欲高飞,虽飞亦不远,非关气力微,毛羽未丰满。

  “好厉害!上帝在挖苦我。”

  从此,木心便不再投稿而更加潜心读书。

  

  2

  家中本来的意愿,是想木心从商从政,

  但木心毫无兴趣,他想成为一名画家。

  抗战结束后,他遂考了上海美专,

  跟着刘海粟先生学习油画。

  但没过多久,他又转到杭州国立艺专,

  追随林风眠先生研习中西绘画。

  “觉得我的美学理念更接近林风眠先生。”

  1947年,木心参与了反饥饿反内战学生运动,

  上街头发传单,并制作反战宣传画,

  因此而被开除学籍,并遭到国民党通缉。

  迫不得已,木心只好避祸于台湾。

1949年新中国成立前,他才返回大陆。

  

  木心画作

  1950年,木心被杭州第一高中聘为教师。

  “待遇相当不错,免费住的房间很大,

  后门一开就是游泳池,学生也爱戴我。”

  但是没多久,木心就辞职了。

  23岁的他,做出了一个坚定选择——我要做一个真正的艺术家。

  “现在生活虽好,但这是常人的生活,

  温暖、安定、丰富,于我的艺术有害,

  我不要,我要凄清、孤独、单调的生活。

  艺术是要有所牺牲的。

  如果你以艺术决定一生,就不能像普通人那样生活了。”

  辞职后,木心带着书、画笔上了莫干山,

  开始专心读书,专心写文,专心作画。

  

  木心画作

  窗外一白即起,入夜数烛才眠。

  一个富家子弟就这样抛下温柔繁华,

  跑到莫干山上做了一个苦行僧,

  山上寒风刺骨,景致荒凉。

  谁也不知木心是如何耐住寂寞的,

  只知他在书桌上贴了福楼拜的一句话:

  “艺术广大之极,足以占据一个人。”

  意思是:我甘愿被艺术占有。

  随后几年,因为种种原因,

  孙家家业一天天走向“穷途末路”,

  1956年,为了生计,木心只好下山。

  六年隐居生活,他写下若干短中篇,

  积攒下十来本厚厚的文学手稿。

  

  下山后,木心先是重返母校教书,

  后进入上海工艺美术制品厂做了设计师。

  “可以一边画画,一边写作。”

  然而,他的厄运从此开始。

  1957到1978年期间,他数度入狱。

  他被关起来的原因是什么呢?

  文革期间,陈伯达在会上嘲笑海涅。

  木心实在气愤,就嚷嚷:他也配对海涅乱叫。

  就这一句话,他被关进了漏雨积水的防空洞,

  半年后转移到监牢时,关他的人想:

  “这小子该是爬着出来了吧。”

  可他坐着,腰坚挺,裤子还有笔直的缝。

  

  坐牢期间,让他写检查,

  他倒好,将写检查的纸张偷偷省下来,

  写满了他的小说和散文。

  66张纸,每一张都两面写尽,

  米粒大小,密密麻麻,足有65万字。

  墨水快用光时,他故意“不慎”打翻。

  看守凶巴巴地又装了一瓶来:

  “老老实实写,不深刻休想过关!”

  他将手稿缝进棉裤,托朋友偷偷带出监狱。

  直到1991年,友人才将手稿交给木心。

  可惜纸张被光阴侵蚀,字迹模糊不清,

  木心耐心辨认,也只录出三五篇短文。

  在狱中,不光为文,木心还作曲。

  他用白纸画了钢琴的琴键,

  在暗夜里无声弹奏莫扎特和肖邦。

  “白天我是一个奴隶,晚上我是一个王子。”

  

  狱中手稿

  坐牢期间,受尽折磨,断了两指。

  但木心笑着,永远一副骄傲的派头。

  在他写下的65万字手稿里,

  没有含血愤天,没有涕泪控诉,

  有的只是对美学和哲学的思考,

  即便出狱后,得知母亲去世,

  悲痛之后,也只是一句感慨:“诚觉世事尽可原谅。”

  多年后,梁文道看到木心50岁照片时,啧啧惊叹:

  “你不觉得这个人像坐过牢似的,

  从文革中结束改造回来的很多作家,

  难免身子会往前驼下去,有点曲髅,

  难免神情会有点沮丧、失落、惶恐,

  但木心没有,他精气神很足,好奇怪好奇怪的一个人。”

  

  文革期间,很多人自杀了。

  但木心不欣赏这样的以死殉道,

  而欣赏司马迁那样的以生殉道。

  “文革期间,多少人自杀,

  一死了之,这是容易的,

  而活下去苦啊,我选难的。我以‘不死’殉道。”

  后来,有人向木心提起这样的事,

  木心回答:“你要我毁灭,我不!”

  一个人,越没落时越见精神。

  “我不能辜负艺术对我的教养。”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

  

  3

  劳动改造12年。

  人家都平反了,他迟迟没有。

  后来才知道,有人担心:

  “他平反了,谁来扫厕所啊?”

  1978年,木心遇见了生命中的贵人。

  这一年,胡铁生当了上海市手工业局局长。

  上台第一天,他把儿子胡晓申叫到身边:

  “我发现一人才,业务学识堪称一流,

  但目前正在我的基层工厂打扫厕所。

  我想把他调上来加以重用,你记住了,

  万一我再出问题,你一定要把这事办好。”

  

  1978年,木心平反出狱。

  平了反,本该高兴才对,

  但木心的心却似落入万年冰窖。

  坐牢期间,他家数次被抄。

  20本文字手稿,被红卫兵烧为灰烬。

  “灰了心,决意从此只画不写。”

  木心出狱后,被胡局长授命为总体设计(艺术总监),

  授命负责筹建全国工艺美术展览会。

  这个展览会后来办得非常成功。

  随后,胡晓申创办杂志《美化生活》,邀木心做了主编。

  接着,木心做了上海工艺美术家协会秘书长。

  再接着,担任了上海市工艺美术中心总设计师。

  然后,又做了交通大学美学理论教授。

  再然后,成了主修北京人民大会堂的“十大设计师”。

  木心的事业,一下辉煌灿烂起来。

  

  木心出国前的住所

  四年期间,木心成了设计界风云人物,

  但就在这时,他作出一个惊人决定:“我要去美国。”

  因为这四年里,他看见一个个有志青年,

  熟门熟路地堕落了,变得虚荣入骨又实利成癖。

  “他们忘却了违背了少年时的立志,

  自认为练达,自诩为精明,

  觉得从前太幼稚,现在总算看透了想穿了,

  但就此变成了自己少年时最憎恶的那种人。”

  木心不愿成为这样流俗的人,

  他说:许多个人加起来,便是时代。

  “我要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所以,他在最辉煌时毅然选择了出走。

  “我要养我的浩然之气,这股气要用在艺术上,不可败泄在生活、人际关系上”。

  

  1982年,木心来到了美国。

  初抵纽约,一位华人收藏家便瞄上了他,

  主动站出来给木心提供住所,

  交换条件是:每月以画相抵,替其捉笔为文。

  这岂是木心所能接受的,

  他立即搬出,租住进了著名的“琼美卡”。

  琼美卡,即非洲裔与拉美人的杂居之地。

  为解决生计,他只好去替犹太画商绘制波斯细密画。

  在房租没着落的时候,他甚至卖过画。

  

  但即便这样,他也活得尊贵。

  自己裁剪制作衬衫、大衣,

  自己设计制作皮鞋、帽子,

  把鸡蛋做出十二种吃法。

  把灯芯绒直筒裤缝制成马裤,

  钉上5颗扣子,用来搭配马靴。

  无论上班劳作多么辛苦,

  下班一定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

  从极有限生活费中省出小钱慰劳自己,

  买凯歌的葡萄干面包,买西海的生煎包子,

  咬上一口,他立马像顽童般兴高采烈。

  “吃了再多苦头,也要笑着活出人的样子。”

  陈丹青问过木心:“怎么成为艺术家?”

  木心回答:“连生活都要成为艺术。”

  

  “莎剧,我看过五六十遍。”

  “《福音书》,我读过一百多遍。”

  “每次读都不一样,每次读都有新感悟。”

  木心就这样过着看书作画的清贫日子。

  金子,放到哪里都会发光。

  终于,他的画逐渐得到业界认可。

  1984年,他在哈佛大学举办了个人画展。

  后来,一位大收藏家收藏了他的33幅水墨画。

  木心的生计才从此“安定”下来。

  再后来,木心画作被各大博物馆收藏,他成为20世纪第一位被大英博物馆收藏的中国画家。

  耶鲁出版的《木心画集》,评价一直为“五星”。

  在纽约呆了十多年的画家李斌说:

  “对于华人画家来说,差不多已经到顶了。”

  

  金陵秋色

  4

  1982年8月,纽约地铁上,

  陈丹青认识了木心。

  “我认识的上海画家陪着他,

  他看人的眼神,锐利,专注。”

  当时,陈丹青等一帮画家,

  正在曼哈顿一所美术学院留学。

  “常逃出教室,聚在咖啡馆胡扯,

  有时木心也在,谈吐非凡。”

  

  1983年春,陈丹青阅读当地华侨日报,

  突然看到了木心的文章《街头三女人》。

  木心闲情之余,偶尔会做一点小文。

  一读,陈丹青顿时惊如天人。

  若提文学样本,必然离不了四个体系。

  一是古典汉语体系,二是现代白话体系,

  三是中国文学体系,四是西方文学体系。

  而木心,创造了一种将西方文学与中国文学、古典汉语与现代白话水乳交融在一起的文字范本。

  陈丹青立刻拨电话过去:“木心,你写得真好啊!”

  

  木心最后十年使用的写字台

  有人这么欣赏,木心高兴坏了。

  他来到丹青住所,昏天黑地地聊。

  吃了晚饭,两人又谈到凌晨两点。

  然后,丹青送木心回到住所。

  木心煮了两杯牛奶,两人便又聊上了。

  分手时,已是清晨五点。

  木心的写作兴趣,就这样又被唤醒了。

  几乎每天,都要写一万字工作量。

  “隔三岔五,他就带刚写好的手稿给我看。”

  此后24年里,木心留下了一系列名篇:

  如《林肯中心的鼓声》《温莎墓园日记》等。

  文章一出,立马赢得西方读者的深刻共鸣。

  他的多篇散文与小说被翻译成英语,

  成为美国大学文学史课程范本读物,

  与福克纳、海明威作品编在同一教材中。

  

  这其中,最被大陆人所熟知的,

  是刘欢演唱的那首《从前慢》:

  “记得早先少年时,

  大家诚诚恳恳,

  说一句,是一句。

  清早上火车站,

  长街黑暗无行人,

  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

  从前的日色变得慢,

  车,马,邮件都慢,

  一生只够爱一个人。

  从前的锁也好看,

  钥匙精美有样子,

  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1984年,在陈丹青等人引荐下,

  木心认识了一个台湾画家。

  这位画家把木心推荐给了台湾诗人痖弦。

  当时,痖弦正在筹备《联合文学》创刊号。

  《联合文学》后成为台湾的一面旗帜。

  痖弦见到木心作品,顿时如遭雷击:

  “这是张爱玲、周作人的等级。”

  那一年《联合文学》创刊号,

  云集了港台及海外知名华语作者,

  但第一主角,却是木心。

  创刊号为木心特设了“散文展览”专号,

  题名为《木心,一个文学的鲁滨逊》。

  痖弦击鼓吟诵木心的《林肯中心的鼓声》,

  “因为太用力,手上的皮都磨破了。”

  

  随后,洪范、圆神、远流等出版社,

  一气出了木头的12本书。

  木心在文坛甫一出现,

  即以迥然绝尘、拒斥流俗的风格,

  引得台湾读者人人争问:“木心是谁?”

  无巧不成书,1984年,

  《倾城之恋》被上海《收获》杂志刊载,

  张爱玲极其震撼地重返大陆阅读视野,

  作家阿城还误以为她是躲在上海里弄的高手。

  而同一年,真正长期隐在上海里弄的木心,

  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也惊震了整个台湾。

  

  但木心作品真正回到大陆,已是2001年。

  那一年的《上海文学》,刊发了木心的《上海赋》。

  作家陈村一读,立马跪了:

  “我这辈子读过无数中文,结识许多作家。

  毫不夸张地说,木心先生的文章,

  在我见到的活着的中文作家中,最是优美、深刻、广博。

  企图中文写作的人,早点读到木心,会对自己有个度量。

  因为,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

  上海作家王淑瑾本是陈丹青的粉丝,

  但读了木心作品后给陈丹青电话:

  “陈老师啊,我原先以为你写得好,

  现在读了木心先生的书,你在他面前变成了小瘪三!”

  

  一次,木心对陈丹青说:

  “我是到了美国才发育起来的,

  前面写的全是夹生饭,幸亏没发表。”

  经过几十年的磨难和磨炼后,

  木心的文字终于散发出绚烂光华。

  木心曾经说过一句话:

  “不早熟,不是天才,但天才一定要晚成才好。”

  这句话,也正是他自己的写照。

  保存葡萄最好的方式是把葡萄变为酒,

  保存岁月最好的方式是把岁月变成诗篇和画卷。

  

  5

  1980年代,很多艺术家赴美留学。

  有画家、音乐家、舞蹈家、历史学家。

  这帮人一到了美国,才猛然发现:

  “除了经历胃的饥渴,更面临断层的文化饥渴。”

  当时,这帮人经常和木心在一起闲聊。

  但稍事交接后,木心惊讶地发现:

  “原来你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大家便纠缠木心,请他开课讲世界文学史。

  

  留美艺术家

  1989年1月15日,

  众人假画家高小华家聚会,算是课程的启动。

  那天满室哗然,很久才静下来。

  木心,着浅色西装,笑盈盈坐在沙发上。

  那年他六十二岁,鬓发尚未斑白。

  讲课的方式商定如下:

  地点:每位听课人轮流提供自家客厅;

  时间:寒暑期各人忙,春秋上课;

  课时:每次讲四小时,每课间隔两周。

  若因事告假者达三五人,即延后、改期。

  最初设想,是一年讲完,结果一讲就是五年。

  后来,木心笑说:这是一场文学的远征。

  

  没教室没课本,但文学课就这样开起来了。

  像孔子带领弟子周游列国,木心带着学生,

  开始在文学世界里漫游徜徉,行过之处,有情有义。

  木心将佛陀比作飞出生命迷楼的伊卡洛斯;

  将屈原比作中国文学的塔尖,将陶渊明比作塔外人;

  将杜甫晚年诗作与贝多芬交响乐作比较;

  说巴尔扎克是彩色的陀思妥耶夫斯基,

  说陀思妥耶夫斯基是黑白的巴尔扎克;

  说鲁迅的幽默黑多红少,是紫色幽默。

  木心讲课温文尔雅,但偶尔会来一句粗话:

  “有人对我说,洞庭湖出一书家,超过王羲之。我说:操他妈。”

  

  1994年1月9日,在陈丹青寓所,

  木心讲完了“文学嘉年华”的最后一课。

  大家分别与他合影,并发表感言。

  说了些什么,后来大家都忘了,

  只记得很多人刚开口,就已泪流满面。

  散课后,木心穿上黑大衣,戴上黑礼帽,

  步出客厅的一瞬,他回过头来,

  定睛看了看十几分钟前据案讲课的橡木桌。

  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此后,直到逝世,他再没出席过一次演讲。

  也许,木心自己都想不到,

  这五年,他在这些人心里刻下了多深的印记。

  陈丹青说:“他让我不再害怕这个世界。”

  

  木心的影响,不仅仅是在文化上,

  更可贵的,是在做人和修养上。

  “木心给了我庞大立场,还给我无数细微立场。”

  一次在餐馆,陈丹青问邻座是不是意大利人,

  一问,果然是,丹青有点得意。

  但木心提醒:“你刚去过意大利,

  你想证明你的虚荣,人难免会这样,

  但要克制,这是随口就来的虚荣心。”

  陈丹青的脸,立马红到耳根。

  “修养是很具体的,就是一件件小事。

  一句话熬不住,就失了教养。”

  后来,陈丹青无比感慨:

  “我可以想象不出国,但无法想象出国后不曾结识木心。”

  

  20年后,为了感谢木心先生,

  陈丹青把听课笔记整理成了《文学回忆录》。

  2013年出版后,多次入选年度十大好书。

  2006年9月,在外飘零20多年后,

  木心从美国悄然回归,隐居乌镇。

  2011年12月21日,淡淡雾霭笼罩着桐乡,

  木心沉睡在故土之上,安然离去。

  当有人问起“木心在最后时光有没有外出”时,

  周围的邻居们一脸茫然:“木心是谁?”

  他们不知道,就在这个凌晨,

  一位传奇的老人孑然离开,

  为中国文化界留下了永远的哀伤。

  

  

  乔伊斯说:“流亡,就是我的美学。”

  木心说自己不如乔伊斯阔气:

  只敢说:“美学,是我的流亡。”

  木心在一首诗中写道:

  “我曾见的生命,都只是行过,无所谓完成。”

  他欣赏《当代英雄》中的主人公皮恰林。

  此君在驿站等马车,四处无人,颓废疲倦。

  忽然马车来了,此君一挺腰杆,

  健步上车,一派英姿飒爽风度。

  在1991年那次课堂上,木心讲到此处,

  做了一个上马车的动作,然后接着说:

  “我们在世界上,无非要保持这样一点态度。”

  他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

  
 wenxue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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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igsea 发表评论于 2016-08-30 17:55: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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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台湾那边没有什么影响,现今也出现不了什么人物啊。
飞越2003 发表评论于
回复 'bigsea' 的评论 : 现在那些海外华人完全接受西学的二代们,一些从小学或初高中就留学海外的小留们,一些从小就背诵唐诗宋词,学习国学,读过四书五经的孩子们,他们受政党的影响是很小甚至为零了。他们和旧时代一些只接受过私塾学堂的先辈比,差距在哪儿?我一位美国校长朋友认为学校学习的是知识点,文化精髓,家族传承等等都要靠家庭熏陶,这是某些族群的孩子在同样的社会大环境和学校教育条件下,能够更多地脱颖而出的根本原因。当然,现在华人文化传统和家族传承断代严重,确实很难短期修复。
bigsea 发表评论于
回复:飞越2003 发表评论于 为何中国二三十年代那批人一出国学习就真正学成,非常年轻就成为大师级人物的比比皆是?为何他们很多人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就发现他们中有不少人无论水平还是格局上都超出同时代的国外学生?为何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出国留学的人数倍增,这种现象却没有明显出现?
你的问题很大,恐怕不是几行字能回答清楚的。不过我还是想简单回答一下。自49年后中华的传统文化就被中共拦腰暫断,从此全面开始了一种只服务于意识形态的党文化,直到现在还是如此。这种党文化对人的精神的摧残非常可怕,超过历史上最可怕的文字狱。它是一种不讲人性,不讲人文情怀,不讲理性,不讲良知等等,打倒一切人类天然纯良的东西,只讲阶级斗争,仇恨,把粗鄙野蛮成光荣。改开后又蜕变成金钱就是一切。67年熏陶下来中国人变成什么样可想而知,这一切很难通过几年或十几年的留学改变。中国的希望唯有彻底清除党文化在中国的统治,恢复中华文化的传承,这恐怕要用上百年的时间。
飞越2003 发表评论于
回复 'linmiu' 的评论 : 谢谢您提示,牧心这名字,意境深远,人若其名!从得以放牧,到立柱如,或是心若枯木?是怎么样的变迁沧桑?
飞越2003 发表评论于
回复 'Yangtsz' 的评论 : 您说的特别认同,我们做不到,但是多少还知道高山仰止
汤姆爷爷 发表评论于
他是被发现了的中国人的教科书:中国近代的天才之一。
Yangtsz 发表评论于
有人把这样的人看作是文人圈中的异类,这就回答了为什么当今的留学”精英”不能学成大师:贫乏的主流文化养成的习惯于阴暗的灵魂,怎么会闪耀出引领众人的光?
linmiu 发表评论于
喜欢他从前的名字——牧心。
闲闲客 发表评论于
木心一家人的合影真是经典。喜欢木心,从名字到修养到才华到成果。
lilywanda 发表评论于
既然作者崇拜木心, 当学其沈静雍容, 为何用如此耸人的标题?
注册很麻烦 发表评论于
飞越2003 发表评论于 2016-08-30 03:27:52
谢谢有朋友喜欢!目前他在国内几乎是有点文化追求的人无人不知了,说他是教科书,他的成就,人品,风骨,志趣,哪一样不值得学习和传诵?中美教育界的朋友在一次论坛上交流探讨过这个问题:为何中国二三十年代那批人一出国学习就真正学成,非常年轻就成为大师级人物的比比皆是?为何他们很多人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就发现他们中有不少人无论水平还是格局上都超出同时代的国外学生?为何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出国留学的人数倍增,这种现象却没有明显出现?大批的国内集合一个国家之人才中海选出的精英们,不少始终跟国外学生保持在一个水平上,成就方面没有显示出明显的突出,尤其是素质涵养方面有差距,既难大气磅礴,风骨傲然,也难静水深流,引领后人,是不是没有那个时代的家传?是不是我们国内的教育早已远离中国的往圣绝学的?即便在西方学得再好,也难从文化上,从格局上有大的作为和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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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疑问,谢谢分享!
linmiu 发表评论于
只可惜木心一生都没有真正的投入地爱一次,不知是否是东方式的安恬自适,还是水仙花情结,或是根本不想过世俗庸常的生活,怕消磨了意志、丢失了灵感?
木心和陈丹青在一起,陈总像个愤青,而木心是君子温润如玉。
linmiu 发表评论于
傻瓜工厂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人都机器般地格式化了,他们既产生不了思想,也无法输出价值观。
飞越2003 发表评论于
谢谢有朋友喜欢!目前他在国内几乎是有点文化追求的人无人不知了,说他是教科书,他的成就,人品,风骨,志趣,哪一样不值得学习和传诵?中美教育界的朋友在一次论坛上交流探讨过这个问题:为何中国二三十年代那批人一出国学习就真正学成,非常年轻就成为大师级人物的比比皆是?为何他们很多人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就发现他们中有不少人无论水平还是格局上都超出同时代的国外学生?为何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出国留学的人数倍增,这种现象却没有明显出现?大批的国内集合一个国家之人才中海选出的精英们,不少始终跟国外学生保持在一个水平上,成就方面没有显示出明显的突出,尤其是素质涵养方面有差距,既难大气磅礴,风骨傲然,也难静水深流,引领后人,是不是没有那个时代的家传?是不是我们国内的教育早已远离中国的往圣绝学的?即便在西方学得再好,也难从文化上,从格局上有大的作为和超越?
hibiskus 发表评论于
多谢介绍,好厉害,敬佩
linmiu 发表评论于
回复 'furbydvs' 的评论 : 没谁地球都转,只是少了木心,就缺失了某个高度和灵光。
linmiu 发表评论于
感谢飞跃推出这么丰富流转的好帖,很关注木心,可有的照片还是第一次见。
他的晚成,是由于时代和环境造成的,耽误他也耽误大家,幸亏他遇到陈丹青这样一个忘年知音。
furbydvs 发表评论于
干脆说没了他地球都转不好了.............
HOW did he affect this WORLD or CHINA? ANYTHING?
顶多不过是文人小圈子里所谓的"异类"而已.
加成 发表评论于
竟不知道有这样一位大师,惭愧得很。
十全老人 发表评论于
中国人把黑都当白了,当然能活这么些年。
冻爷 发表评论于
这样真正的贵族,在当今的中国真比熊猫还稀有。
blueflame 发表评论于
作者写的格式(体)不太好读
furbydvs 发表评论于
呵呵, 这题目可是够吓人的.
照这意思, 那中国人摸着黑居然也能活了这些年.....
        


陈丹青:木心一个无解的迷

来源:cafa.com.cn 作者:CAFA

木心

木心,本名孙璞。1927年生,浙江桐乡乌镇人。上海美术专科学校西画系毕业,曾任杭州绘画研究社社长、上海市工艺美术中心总设计师、上海市工艺美术协会秘书长、《美化生活》期刊主编、交通大学美学理论教授。1982年移居纽约,从事美术及文学创作。

主要著作:

散文集:琼美卡随想录、散文一集、即兴判断、素履之往、马拉格计画、鱼丽之宴、同情中断录。

诗集:西班牙三棵树、巴珑、我纷纷的情欲、会吾中。小说集:温莎墓园、TheWindsorCemeteryDiary

在我们的文学视野中怎样看待木心

木心先生在内地出版的第一本散文集《哥伦比亚的倒影》,终于面世。这是我二十多年的心愿,今天,我的心愿实现了。

1982年,我与木心先生在纽约结识,从此成为他的学生。24年来,我目睹先生持续书写大量散文、小说、诗、杂论;90年代初,我与其他朋友听取先生开讲《世界文学史》课程,历时长达五年。课程结束后畅谈感想,我说:我可以想象不出国,但无法想象出国之后我不曾结识木心先生。

今天我在这里向诸位介绍先生与他的文学,仍然像20多年前我初识先生时那样,感到困难。这种困难是:在我们的文学视野中应该怎样看待木心先生?他在五四以来的新文学、乃至更大范围的文化景观中是怎样一种位置?这种位置,对我们,对文学,意味着什么?

80年代初,新时期文学刚刚萌芽,世界文学刚刚介绍进来,中外经典文学的记忆刚刚开始艰难地恢复,总之,我们刚刚从漫长的文学休克期苏醒过来——今天,中国文学已经换了几乎三代人,出版盛况空前未有;所以有理由说:我们已经了解什么是文学,过去50多年、过去近百年,乃至更古早的经典中国文学,都在被我们广泛阅读、评价、研究,在我们的文学版图上,大大小小的星座已经各得其位。虽然,文学在今日中国的命运是大家持续议论的话题,但大家都会同意,和30年前相比,我们告别了文学的无知年代。

但在这样一个大背景中,木心先生的名字不在其间。我相信在这几天之前的数十年内,除了可数的内地作家听说过他,绝大多数文学读者不知道这个名字,更没有阅读过他的书。在中国当代文学的时间表上,木心先生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阶段,在空间上,他密集写作与出版的地点都不在本土。总之,在他的祖国,他之所以未被淹没,是因为他尚未被认知。

这就是我的叙述的困难:木心先生与我们同在一个时代,但是他出现得太迟了,我应该怎样介绍他?

木心先生不是一位“新作家”。他的写作生涯超过60年,早期作品全部散失,但80年代再度写作后,台湾为他出版了多达十余种文集。他的部分散文与小说被翻译成英语,成为美国大学文学史课程范本读物,并作为唯一的中国作家,与福克纳、海明威作品编在同一教材中;在哈佛与耶鲁这些名校教授主办的《文学无国界》网站,木心先生拥有许多忠实的读者。

但木心先生也不是所谓“老作家”,虽然他今年将届79岁高龄。70年代末迄今,我们目击了被长期遗忘的“老作家”如何在中国陆续“出土”的过程,这份名单包括周作人、徐志摩、沈从文、钱锺书、张爱玲、汪曾祺、废名……乃至辜鸿铭、陈寅恪、梁漱溟、钱穆等等。木心先生不属于这份名单。他在海外获得迟来的声誉是在上世纪80年代,而他被内地读者认识、阅读的过程,今天才刚刚开始。

因此,以我的孤陋寡闻,迄今为止在我们视野所及的中文写作及外语写作的华裔作者中——我暂时找不出另一位文学家具有像木心先生同样的命运。我这样说,不是在陈述木心先生的重要性,而是唯一性,而这唯一性,即暗示着木心先生的重要性。

敏锐的人士在80年代开始“发现”这位“文学鲁宾逊”:就我所知,阿城、何立伟、陈子善及巴金先生的女儿最早在内地传说木心先生;第一位将他的文章逐字逐句全文打入电脑,于新世纪发布在网站上的,是上海作家陈村。他读到《上海赋》,“如遭雷击”,乃为文宣告说:“不告诉读书人木心先生的消息,是我的冷血,是对美好中文的亵渎。”他指出:“企图中文写作的人,早点读到木心,会对自己有个度量。”因为:“木心是中文写作的标高。”

最近几年,网络读者,尤其是年轻一辈开始期待木心先生的登场,上海青年作家尹庆一与王淑瑾夫妇是其中之一。这些读者仅从极有限的转载文字,便意识到他的唯一性与重要性。

不是我们阅读木心,而是他在阅读我们

现在大家终于能够阅读木心先生的书。但我们仍然有可能遭遇困难。为什么?因为我们几代人已经被深深包围并浸透在我们的阅读经验之中。我不知道大家是否同意:我们经常谈论一件作品,但很少反省自己的阅读——初读木心先生,惊异、赞美者有之,不习惯、不懂得而茫然漠然者也有之。我斗胆以简略的方式陈述这种阅读经验,那就是:当我们打开木心先生的书,很可能不是我们阅读木心,而是他在阅读我们。

木心先生在阅读什么呢?阅读我们的“阅读经验”。

什么是我们的“阅读经验”?这是一个复杂的话题。我曾在访谈中说过几句粗暴的、涉嫌冒犯众人(也包括我自己在内)的话,我的意思是说:当代文学家,甚至六七十岁的作者,你看不到他们的语言和汉语传统有多少关系。绝大部分作者一开口,一下笔,全是1949年以后的白话文,1979年以后的文艺腔——如果情形果然如此,那么,这就是我们几代人的书写习惯与阅读经验。

有学者曾经将我们的文化概括为四种传统。一是由清代上溯先秦的文化传统,二是五四传统,三是延安传统,四是文化大革命传统。假如我们承认“阅读习惯”也意味着“传统”的话,那么,我还要加上一个传统,即近20多年以来的种种话语、文本所形成的阅读习惯——这五项传统的顺序并非平行并置,任由我们选择,而是在近百年来以一项传统逐渐颠覆、吃掉上一项传统的过程。逆向的回归有没有可能呢?这就是近年所谓“国学教育问题”被争论不休的缘故,因为,在抵达所谓“国学”之前,我们先得跨越好几道不可能跨越的“新”传统。

因此,今天我们可能会承认:古典传统、五四传统,在我们整整两三代人的知识状况与阅读习惯中,已经失传,很难奏效了;第三项,尤其是第四第五项传统,则全方位的构成了我们的话语、书写、阅读、思维与批评的习惯。

我们应该记得,当20多年前大家忽然发现中国曾经有过譬如沈从文张爱玲这样的作家,我们惊异的是什么呢?正是另一种我们所不熟悉的阅读经验。这种被长期中断、遗忘的陌生经验立即征服并动摇了我们的阅读经验——这种征服动摇的过程还得加上80年代西方新文学带给我们的新经验(譬如昆德拉、博尔赫斯、魔幻现实主义等等)——大家想想看,近30年来如果我们的写作实践与文学观发生了变化,正是起于阅读经验的变化。

如何定义木心的文学归属

但我立即要申明木心先生的“唯一性”。诸位读了他的书就会发现:将木心先生与以上任何一位曾经被淹没的“老作家”相比拟,都不可比,都不恰当。在他身上没有断层,上述五项传统先后吞噬的问题完全不存在。我们如果将周氏兄弟定义在五四时代,将沈从文张爱玲定义在三四十年代,将建国后的著名作家分别归入五六十年代、八十年代或九十年代,然后据此规范他们的文学观、时代性与写作立场,相信不会遭遇太大的异议。可是我们如何定义木心先生的文学归属?

木心先生开始写作,是在四五十年代,恢复密集写作,是在八九十年代;横向比较,同时期国内的文学写作无论从哪一面向看,均与他不在一个时间的纬度——这本散文集的首篇《九月初九》,写在1985年左右,可是在文字上给我们“五四”的、“老派”的、非常“中国”的错觉,而以叹自然而审视历史、在域外而回望家国,在五四时期并没有人取用这样的角度与写法。再看《明天不散步了》和《哥伦比亚的倒影》,用粗俗的话说,则显得异常“洋派”、“新派”而“现代”,我不知道从五四一代直到我们,可曾出现过类似的篇章?至于《上海赋》,我想,凡是读过的朋友都会承认,不但上海不曾被这样写过,更重要的是,我们遭遇了一种异常丰沛而娴熟、但全然陌生的文体,这文体好像早就存在,可是谁曾在我们的写作生态中见过这样的文学“物种”?

20多年前当我初读木心先生的文字,我的错觉就是将他与五四那代人相并置,但随即我就发现,即便是周氏兄弟所建构的文学领域和写作境界,也被木心先生大幅度超越——既矛盾又真实的是,木心先生可能是我们时代极少的完整衔接古典汉语传统与五四传统的文学作者,同时,在五四一代以及40年代作者群中,我们无法找到与木心先生相近似的书写者——此所以我称木心先生是一个大异数,是一位五四文化的“遗腹子”,他与后来的传统的关系,是彼此遗弃的关系。阿城为此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他说:木心先生其实是在为五四文学那代人“背过”。

我猜,这就是为什么今天的读者骤然遭遇木心先生的文学、文字、文句、文体,都会极度好奇:他是谁?怎么会有这样一位作家?我们的困惑犹如发现“文学不明飞行物”:为什么他从来不曾出现在我们的文学视野之中?

在诸位尚未读到木心先生新书之际,我的陈述必须克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特意在散文集之外,另行印制一本小册子,全文发表了20年前由纽约华语报刊《中报》为木心散文召开的一次讨论会文本。我建议诸位格外留心其中一位台湾旅美文学家郭松棻的发言。作为导读,他的多处评议点中了木心先生的精要,又正好针对我们的阅读经验。

郭先生称木心先生是“喜剧家”。他引戴卫·达契斯评价乔依斯的一段话,说“乔依斯的文学事业是要逐步把自己跟生活绝缘,然后达到一个喜剧的境界”。

郭先生称木心散文始终把握着一种“彼岸性”,指出中国的散文通常是此岸写彼岸,而木心先生的文学境界相反,是处处向此岸带来彼岸的消息。他进一步提出木心先生的“第二主体”即“主体+(主体与客体)”。这“彼岸性”与“主客体”在写作中的关系,是我们集体性阅读经验中的又一个盲点。

此外,郭先生还点到了木心先生的“知性主义”,点到了他在书写中长期把握的“形上生活”,点到了木心的散文美学为什么是因为“生活的退息”,点到了木心散文“对细节的敬意”,指出他是极少数“将读者看得很高很高”的作家——以上这些,是不是我们阅读经验中普遍的盲点?

我不想过于理论化地谈论木心先生,这也非他所愿。他曾说:“文学、哲学,一入主义便不可观。”但阿城正确地指出:阅读木心先生是要有“知识准备”的。当我最初接触先生的文学,面对他开阔渊深、左右逢源的国学与西学根底,痛感自己没有知识,没有准备。台湾《中国时报》副刊主编杨泽先生在那次座谈会中稍微提到这一层。譬如,他认为在文学气质上,单是“地中海精神脉络”即“都有因缘于木心”,为此他列举了孟德斯鸠、列兹、蒙田、瓦雷里、纪德与兰波。而在先生教授的《世界文学史》课程中,自中国《诗经》、希腊神话一路下来,兼及波斯、印度、日本、东欧、美洲等区域的文学史话,直到20世纪文学——今日专修文学的年轻人可能接受了较为完整的文学史教育,但我要提醒大家,在木心先生成长的三四十年代,在知识匮乏的五六十年代,世界文学的全景观始终是木心先生个人写作的制高点。

但是他说:“知识不必多,盈盈然即可。”因此不要误会木心先生是学问家,这不是尊敬他的好方式。他之出国,不是像五四那代人取西学的“真经”,而是去对照、验证、散步;而“国学”之于他乃是一种教养,他是与先秦以来历代古人的对话者;他于写作所看重的是古人所谓“神、智、器、识”,所以也不要将木心先生误作哲学家:从先秦诸子到希腊哲人,从但丁到尼采,他取中国山水画的散点透视予以观照,而不是学者式的焦点透视,他说,哲学与思想只能作为文学的遥远的背景,推近到纸端,文学会烧焦、冒烟的……此外,散文家、小说家、文学家这些称谓,对于木心先生即便不是误解,也可能不是正解。我记得1994年陪他在英国拜访莎士比亚墓,墓碑上写着“诗人”而不是“剧作家”,先生看见,深以为然。

将读者看得很高很高

我们已经有许多许多地上地下、主流或者边缘的诗人。诸位稍微等等,今年明年,木心先生将有多部文集、包括大量诗作在国内出版。他的《巴珑》和《我纷纷的情欲》,都是白话自由诗,他的《会吾中》则以纯正的诗经语言将诗经、甚至一部分先秦文论,全部重写,而每一首都成为十四行结构的“商籁体”。但我没有资格谈论诗,我应该像先生那样将读者看得很高很高,我愿相信在座的朋友以及今后的木心先生的读者,会在我所不及的高度认知木心先生的诗学。

我一再提醒我的陈述必须保持克制。我只是他的学生,不是一位有资格评价文学的人。而向大家介绍先生,我哪里做得到像他的文字那样精确而恰如其分。人不能单凭一篇文章认识作者,尤其是像木心先生这样丰富、深沉而多变的作者;然而有时一段词语、一句话,就能透射光芒,直指人心,先生正是这样的作家。前天,当我接到印刷厂送来的第一册木心散文集,翻阅那些我在20多年前就阅读过无数次的散文,再次感到先生是一个无解的谜——他有来路,但没有师承,他秉承内在的意志,但没有同志,长期以来,他与文学团体和世俗地位绝缘,因此没有读者,没有知音,没有掌声……这是他所追求的吗?在50多年来庞大的中国文学群体之外,我看见,这个人自始至终单独守护着、同时从不受制于五四开启的价值、精神与世界观,凭一己之身、一己之才,持续回应并超越五四那代人远未展开的被中断的命题——譬如白话文如何成熟?譬如传统汉语在当代文学的命运与可能性,譬如中文写作与世界文学的关系,譬如在种种世态与时代的变幻中怎样以文学挽救文学……我们会说,几代文学家都在寻索实践同样的命题,但现在我们有了比较的机缘:一端,是我们历来所见的庞大的中文写作;一端,是木心先生的书。我们会看见,前者所有的,木心先生那里半点无有,前者所无有的,请在木心先生书中见——我所谓的“有”与“无有”,是指什么呢?

这一层意思,在诸位阅读木心散文集之前,在诸位获得各自的心得——或没有心得——之前,我应该缄默。

最后,恕我略微交代我与先生的关系。先生从来画画,我也从来画画。先生写作,我于是在旁边叫好——现在我简直不敢相信,当年我读的都是他一叠叠手写原稿——然后先生转过头来对我说:你也要写呀……回国六年,我竟然出了几本书,迟迟不敢给先生看。承国内读者错爱,我得到几位热心的读者,其中一位是上海青年女作家王淑瑾。我看她当了真,于是借木心先生的著作给她读。她来电话了:

“陈老师啊,我原先以为你写得好,现在读了木心先生的书,你在他面前变成一只小瘪三!”

我听她这样说,当下大喜:真的文学总算公道的!可是我的阳谋同时也就被点穿,我索性说破:什么阳谋呢?请大家原谅:我写书,我出书,就是妄想建立一点点可疑的知名度,借此勾引大家有朝一日来读木心先生的书。

我的夙愿今天实现了。以下,借文学的名义,我要向第一位在国内网站为读者介绍木心散文的陈村先生鞠躬致敬!我谢谢在南方周末撰文呼应的陈子善先生与何立伟先生!感谢阅读并期待木心先生的陌生读者!

(《哥伦比亚的倒影》木心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1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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