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俄羅斯地理學會的一個頒獎儀式,穿西裝的皇帝普京做頒獎嘉賓。有一個問答環節,普京問向一個五歲的俄羅斯男孩說:俄羅斯的國界在哪裡?


 


男孩答,俄羅斯的國界終點在美國邊上的白令海峽。普京若無其事的回答:俄羅斯的國界沒有終點,然後笑起來。


 


沒有終點的國界,是個十分弔詭(paradoxical)的表述。自1648年的西發利亞條約開始,西方世界奉行主權國家觀念;近代的地圖繪製技術進步,令國界這東西出現。精確地圖和邊界恐怕是近代產物,在前現代的世界,很多國族都認為自己是世界中心,對四周十方的世界也只是有個模糊的遠近概念。


 


中國除了自稱「中心之國」,亦長久沒有國界觀念。普京的「國界無邊論」,是玩笑隱藏的帝國主義,近似中國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執著的中國文化好古者會辯論,「莫非王土論」並不是十九世紀歐洲的新帝國主義。在很多讀歷史的上一代知識份子心目中,中國沒有帝國主義。由於自視為中國人,也就很容易美化了自己。其實這是一種自我中心的盲點,中國的帝國主義,早在秦始皇南下侵略百越、漢武帝入侵西南、朝鮮等地,進行殖民同化統治,已經發揮得淋漓盡致。以後就更加不要說。


 


以現代的角度來看,中國的帝國主義連同其中央集權一樣早熟而歷史悠久,這同樣是國界無邊論,只要我的勢力擴展到哪裡,我就有權統治,不用證明(justify)。在那個時候,要攻打一個地方,滅族屠殺,不用說哪個地方有大殺傷武器,「天子」混一宇內,是天經地義。


 


國界的觀念,是外來的,是西方人用武力強行令中國人接受的。中國二千年帝制社會,就好像一個超長期的羅馬帝國,這裡的人奉行基督教式的普世主義,同時也是不自覺的帝國主義者。東方人的前現代觀點:世界是一個混沌無比的整體,而現代人則認為世界是一個錯綜複雜、割裂而互相抵拒的恐怖平衡。


 


我們現在相信合約,相信有好籬笆,才有好鄰居。無論是權力還是國土,要講清楚界線。但俄羅斯的骨子裡還是帝國,普京也談過蘇聯不應該解體——那是個有待重建的帝國,入侵克裏米亞只是第一步。


 


中國在表面上進入了聯合國,從清中葉開始,花了大約一世紀去進入世界的外交體系,但其實這不改變中國人信仰「國界無限論」。在南海、東海、釣魚台、中印邊境之類的領土爭議地方,中國搬出的是他們歷史上某個帝國的模型,去作為歷史依據。


 


共和國本來應是新國家,但中國只是偽裝成共和國的帝國,它的運作邏輯仍然是帝國、舊的模式。


 


中國宣稱台灣是中國自古以來的領土,聲稱「統一」台灣是民族的神聖使命。但問題那只是根據清帝國的版圖而言的「統一」。若果有天中國「統一」了台灣,中國是否就會停下來?


 


不妨想像,中國將來也可以拿出蒙古帝國的版圖,去宣稱自己的統一大業未完成,再向世界要求更多領土、更多勢力範圍。因此「統一」大業並不是一個固定而神聖的計劃,而是可加可減的、現實的帝國主義侵略說辭。


 


由於發展了二千年的國界無限論、文化帝國主義,中國不可能安於成為一個邊界穩定的nation state。抱歉,這就是中國文化的魔性一面,一種深入骨髓的帝國主義,中國人天生就是帝國主義者。


 


不少中國人今天仍在心理上認為越南、日本韓國等地是自己的故土,而未來也會有新領土、新新疆。


 


普世價值論者好談國界、主權的虛無,有些激進的左翼論者甚至主張拆除邊界,方便人口流動。其實普世價值就是帝國主義,當中有「莫非王土」的一致邏輯。


 


普世價值,以及帝國主義,有相同的單元傾向:一群自視為高文明、有資格四處推行同一套統治和思想的人;以及一個認為普天之下,道一以貫之的邏輯。


 


物有陰陽。普世主義、全球化,看似是和平而陰性,最多是五穀不分的知識份子在沙龍高談闊論中東難民有多慘,看似很不濟事,但其實它一脈相承的陽剛面就是帝國主義,佈道於天上天下,不論是福音、軍隊以及總督——帝國主義從來沒有離開我們。


 





封面圖片:法國地理學家Conrad Malte-BrunEdme Mentelle1804年繪製的清帝國疆域圖。公有領域。Carte de l’Empire chinois et du Japon, 1833. No. 52. (in French) Grave par Thierry. Published by [Furne et Cie and Aimé-André, Paris], 18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