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2岁的瑞士人多尼奥尼在1984年到2003年的大部分时间中担任国际足联传播总监兼发言人，是四届世界杯的管理团队成员。离开国际足联后，多尼奥尼曾任欧足联高管，负责多届欧冠联赛的组织工作及欧洲杯改革。至今，他仍是活跃的体育评论员和卡塔尔等国重大体育赛事的顾问。

“中国人的特点是善于学习且有耐心，”多尼奥尼说，“我想中国最终肯定会成为足球强国，但可能还需要二三十年。”

VAR毁了“漂亮足球”？

中国新闻周刊：卡塔尔世界杯在开幕前曾饱受争议和质疑。现在比赛已近尾声，你认为这是一届成功的世界杯吗？

多尼奥尼：总体而言，这是一届非常成功的世界杯。运营上一切顺利。我们从未在如此狭小的地理空间内完成世界杯的全部比赛，但人们此前担忧的交通问题或球场可能出现的安全问题都没有发生。就遗产而言，卡塔尔获得了他们想要的国际声誉，世界杯的影响力不是他们此前主办过的亚运会可比拟的，这是真正的国际顶级赛事，而他们以巨大的资金投入顺利完成了主办工作。

中国新闻周刊：这届世界杯也出现了很多变化和争议。场内最大的变化，无疑是视频助理裁判（VAR）的应用。它解决了诸多有关越位和禁区内犯规的争议，但有声音认为，视频助理裁判“毁了‘漂亮足球’”，类似于“只有一个手肘越位”的情况根本没有必要判罚。你如何看待本届世界杯中新技术的运用？这是技术的问题、规则的问题还是人的问题？

多尼奥尼：足球确实越来越成为依赖技术辅助的运动，这可能破坏我们过去欣赏的那种“漂亮足球”，但不管我们喜不喜欢，这都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趋势。我们需要视频助理裁判，以确保规则得到更有效的执行。

批评声音只注意到“英寸级的越位”，认为这破坏了一些美妙的进球。但不要忘记小组赛第一轮日本对阵德国的比赛。日本队的第二个进球，在底线传球时足球的投影可能只有1%没有过线。但根据视频助理裁判的确认，这个球没有出界，进球有效。这就是规则。规则是清楚的，只是人类的眼睛不够好，无法精密地确认规则，所以我们需要技术帮助。类似的技术辅助在其他体育比赛中也都得到了运用，为什么足球就不一样呢？

问题在于，如何让视频助理裁判的介入更科学、更高效。在本届世界杯中，一方面，视频助理裁判的介入缺乏一致性，一些困难的越位得以确认，但在其他一些争议问题中，视频助理裁判未能及时介入。另一方面，视频助理裁判必须能够快速做出决定，而不是造成场上长时间的等待。

坦率地说，本届视频助理裁判的质量达不到世界杯水平，但这是人的问题，不是技术的问题。现在的视频助理裁判仅仅是将一些场上的裁判员放到了视频监控室里，他们习惯的还是在场上裁判的方式。对着视频进行一两次训练是不够的。什么时候视频助理裁判应该介入、什么时候不应该介入，也没有明确的标准。

国际足联必须解决这个问题。我的建议是，视频助理裁判应该是经过专门培训的专家，而不是由场上裁判转任。未来，世界杯的比赛官员应当分为三类：裁判员、助理裁判员和视频裁判员，视频裁判要作为一种职业加以专业培训。不过，万事开头难。2022年世界杯是第一次运用视频助理裁判，相信我们能在2026年世界杯上看到一个更完善的系统和更专业的裁判团队。

中国新闻周刊：就场外因素而言，这是一届政治色彩浓厚的世界杯，从“OneLove”臂章风波到不同球队的球员在场上用各种方式表达自己的政治态度。你如何评价国际足联应对这些政治风波的方式？他们是否实现了“专注于足球”（focus on football）的目标？

多尼奥尼：不管我们喜欢与否，今天体育已经无法与政治隔绝，这在卡塔尔世界杯期间达到了一个高潮。究其原因，首先是人们惯于利用大型赛会推动自己的政治目标，因为世界杯是全球观众最多、关注度最高的比赛。其次，国际社会的“政治敏感度”增加了，国际奥委会、国际足联等组织面临的压力越来越大，他们无法不考虑政治环境而决策。

此外，这也和本届世界杯的主办地有关。卡塔尔年轻，富有，是穆斯林国家，和西方制度不同。活动人士将重心放在卡塔尔这样的小国，也是因为小国在国际社会面前很难为自己辩护。

国际足联一直强调“专注于足球”，但强行把世界杯和政治分开是一厢情愿的，我们必须准备好在新的时代“活下去”。比如说，阻止球员们在球场上单膝跪地或不唱国歌不是不可能的，但因为缺乏明文规定，将是困难的。而关于队长臂章的规定是明确的，因为臂章由国际足联统一提供，这是赛前已经发布的规则。我认为这恰恰体现了非歧视性，因为臂章的规则是一视同仁的。国际足联必须平等对待所有球队，没有任何臂章有特权。

总的来说，我认为国际足联面对政治问题的立场是正确的。在西方，有些人总觉得我们有资格教会全世界如何行事，这是错误的。

中国如何能成为足球强国？

中国新闻周刊：对于亚洲和非洲足球来说，卡塔尔世界杯堪称一段“伟大的旅程”，摩洛哥、日本、韩国和沙特阿拉伯的表现都令人惊喜。这是“主场效应”还是反映出亚非球队同欧洲、南美球队差距缩小的长期趋势？

多尼奥尼：摩洛哥、日本、韩国和伊朗一直是亚非地区表现较好的球队。摩洛哥的胜利再次证明了，全世界最好的球员都集中在欧洲的顶级联赛，只有在欧洲联赛中你才能在最高的技术水平中成长。看看摩洛哥队，他们的球员基本来自欧洲顶级俱乐部，很多人甚至不会说摩洛哥的官方语言。这是第一条定律：有欧洲顶级联赛的球员的国家队，才能在世界杯的赛场上具备竞争力。

与此同时，经历了多年的失望和停滞后，沙特阿拉伯的良好表现确实是一个很大的惊喜，而相比之下，卡塔尔的失败并不令人惊讶。卡塔尔国内联赛的质量远远落后于沙特阿拉伯的国内联赛。这是另一个在国际上取胜的重要前提：拥有高水平的国内联赛。

总的来说，我认为亚洲足球在小组赛中带给我们很大的惊喜，这将为世界上“第一大洲”足球运动的发展带来新的动力。但是，还不能确定少数亚非球队今年的优秀表现是一个长期趋势，在欧洲仍处于国际足球技术中心的大前提下，亚非顶级球队仍有差距需要克服。

中国新闻周刊：这些亚洲球队在卡塔尔的成功，带给中国足球的启示是什么？

多尼奥尼：中国足球当前需要改善的有两方面问题，一是技术问题，二是发展问题。技术上，中国足球面临的问题，也是其他亚洲球队面临的共性问题，即欧洲依然是高水平足球的中心。但是，中国足球自身的发展问题是：过去，中国是从职业联赛开始发展足球，而不是从足球的基础受众开始：校园足球、城市比赛，一步步推进。中国不缺乏成千上万的业余足球爱好者，但他们缺少参与足球运动的空间。足球必须自下而上地生长。

现在，中国需要有两个发展计划。一方面，下一届世界杯将扩容到48支球队，亚洲区增加到8.5个名额，几乎翻倍。中国需要制订短期计划，获得进入世界杯的资格。打进一次世界杯，会对中国足球的声誉和发展起到很大的作用。事实上，对于亚非地区的多数球队都是如此，进入世界杯就是一种胜利。

但更重要的是一个长期计划，或许可以考虑从一线城市的校园足球开始，逐渐形成草根足球运动，形成职业足球的本土后备力量。我想中国可能还需要20年、30年成为一个足球强国。日本为发展足球制订了百年计划，非洲足球花了三四十年才发展到目前的水平，这不是一蹴而就的。但最终中国肯定会成为足球强国，因为你们人口众多。

中国新闻周刊：你提到顶级球员都来自欧洲顶级联赛，那么更多地使用归化球员会对中国队进入世界杯有帮助吗？

多尼奥尼：我明白中国缺少世界杯级别的球员，中国队的前主教练米卢曾向我抱怨说，2002年中国队打入世界杯时，他几乎没有什么球员可以选择，这令他感到绝望。

至于归化球员，这是卡塔尔国家队的发展模式，我们已经看到了结果。首先，归化球员都在25岁以上，这意味着他们不够年轻，在国家队的生涯不会很长。其次，他们是为了收入而战，不是为了国家而战。所以，归化球员固然能在短期内提高球队的名次，毕竟中国的目标之一是要有资格参加世界杯，但这只是权宜之计。

比起归化球员，我更建议中国和英国、德国或法国达成合作协议。其中德国在本届世界杯的表现一般，但他们的球员训练体系可能比英国、法国更完善。中国需要的是一份长期的足球运动合作协议，不只是把有潜力的球员送到欧洲去，也要把欧洲的教练请到中国来；不是只为国家队或顶级俱乐部聘请外籍教练，更要请来有经验的校园足球、青少年足球教练；不只是把他们请来，还要积极管理、引导他们熟悉本土情况，培养本土足球力量，而不是让他们来“度假”。

我想中国可能需要至少数百名有经验的青少年足球教练，并以此为基础进一步培养合适的本土教练。来自欧洲的教练们还会将本国成熟的训练和发展体系带到中国，包括为青少年足球建设较小的足球场设施，在城市中建设服务市民的小型球场。这些都需要有一定的标准和教练配套。不要担心资金问题，国际知名的体育品牌都会乐意参与中国足球的发展。

在政治层面上，我相信这样的协议可以达成，这将有利于中国和欧洲双边的利益。我们都知道中美关系中的“乒乓外交”，现在我们可以期待中欧关系中的“足球外交”。这将形成一种特殊的友谊。有足球为基础，我们可以做很多事情。

中国何时能主办世界杯？

中国新闻周刊：下届世界杯将扩容到48支球队，这造成了一系列问题，目前国际足联还在考虑采取何种分组方案。你如何看待近期的讨论？这次扩容将带给世界杯怎样的变化？

多尼奥尼：当球队数量增加到48支，无疑将出现两种分组方案，一种是16组、每组3支球队，但一旦每组只有3支球队，作弊将无法避免，两支球队“做掉”另一支的情况可能频繁发生。所以现在国际足联又重新考虑12组、4支球队。问题在于，比赛的周期又可能过长。

我认为扩容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上世纪90年代及本世纪初我在国际足联任职时，我们从没有讨论过从32支球队扩容到48支的事儿。我认为，这次扩容纯粹是2016年国际足联主席竞选期间出于政治原因产生的一种承诺。国际足联宣称这符合经济利益，但我怀疑这是否能给世界杯带来更多的收入。

诚然，2026年世界杯在美国、加拿大、墨西哥举行，考虑到美国的人口规模，我们可能拥有足够多的现场观众；如果中国能进入下届世界杯，则国际足联可能会获得好看的收视率数据。但是，长此以往，从32支队伍扩容到48支队伍，新增的12个国家中只有极少数有能力支付额外的电视转播费用。而与此同时，如此庞大的队伍所产生的成本将增加约50%。

中国新闻周刊：如果下一届48支球队的赛制运行得不好，世界杯还可能回到32支赛队的规模吗？

多尼奥尼：你可以抱有希望，但我不这么认为，削减世界杯的规模是不现实的。记住，在国际足联投票的人不是球员，是政客。

中国新闻周刊：中国主办一届世界杯的希望有多大？

多尼奥尼：国际足联前主席布拉特曾经设想，2018年在俄罗斯举行世界杯，2022年在美国，2026年就到中国。因为卡塔尔竞选成功，这个进程被改变了。但不论能否在近年申办世界杯，中国都应当有一个申办世界杯的长期计划，其中既包括国际上的国家品牌营销，也包括本土的足球运动发展。

对中国来说，现在的申办障碍有两个。首先是需要停止国际足联目前采用的各大洲轮流举办世界杯的做法。亚洲是最大的大洲，亚足联拥有46个成员，当前的轮换制度对亚洲国家是不公平的。如果算上“每三届回归一次欧洲”的规则，亚洲可能要等待24年才能再举办一次世界杯。

国际足联更多地是一个政治组织而非体育组织，它需要来自全世界各大洲的支持。我相信，如果亚足联内部能达成一致，能对国际足联表示“我们不同意现在的轮换制”，国际足联将不得不考虑这种声音。

其次，在亚洲内部，沙特阿拉伯现在很积极地想申办世界杯，这意味着中国要先在亚洲内部赢得竞争。就短期来说，中国申办面临较大的压力，因为中国在足球运动的全球营销上有所落后，自2020年新冠疫情以来，国际足坛很少听到有关中国足球的声音。是时候恢复足球的国际交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