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和數以萬計的人一起晃悠在舊金山沿embarcadero原定傳遞路線等著火炬到來。天氣晴朗,人山人海,紅旗飄揚,歌鼓喧天。小時候作文里常常需要描述的景象出現在眼前。 我不太會寫長文,這一篇可能稍長一點,請大家耐心一點,因為我要先記錄一下我看到的事。當然,我看到的事,出于我個人的眼楮,自然有偏頗,但我盡量誠懇地記下我的觀察。 -- 我看到不少支持西藏,人權和自由的人,成群或者單獨地走著,很多人手里拿著自制的牌子。雪山獅子旗有人舉,有人掛身上,但都不大。有一種統一制的牌子,上面寫著”Another ____ for a Free Tibet”。 有人填“Another Biker for a Free Tibet”。有人填“Another Mom for a Free Tibet”。有老人填“Another Grandma for a Free Tibet”。有小孩填 “Another Kid for a Free Tibet”。 --支持中國和奧運的人更多。國旗也很大,規格很統一。舊金山海灣處處五星紅旗。很多的隊伍唱國歌。從規模上說,氣勢很大。我身邊有個姑娘,接了個電話,我听她說︰“什麼?那邊藏獨勢力很猖狂?好,我們隊伍馬上就來!” -- 有一個白人女人舉著藏旗揮舞。她旁邊一個中國老人突然說“Long live China!”。女人說“Long live Chinese! Long live Human Rights!” 老人繼續反反復復說“Long live China! ” 女人不說了。老人再說“Long live China! ”周圍的人也都說“Long live China! ”此起彼伏。我對那個女人說“謝謝你”,然後我走開了。 --有一個支持藏人的隊伍走過,路邊舉五星紅旗的喊“你們懂什麼西藏?!”隊伍里的一個人就回答“今天你不為藏人說話,明天就沒有人為你說話!” --在Ferry Building前,有個白人青年跳上門廊柱,拉起Free Tibet的標語。下面很多舉五星紅旗的人,有一個人就拿五星紅旗的旗桿想把他捅下來。兩個警察沖上前擋住了那個捅人的人。然後隊伍里就有人把那面五星紅旗撕了,大家扭打起來。 --有一個形單影只的矮小的老年亞洲人,舉著紙盒做的牌子,上面寫著“Human Rights”,一個人站在鐵欄桿邊上,一直站著不說話,偶爾擤下鼻涕。 自始至終,我沒有看到火炬,相信很多人也沒有看到。我很累,也很傷心。沿途我一直在哭。我看到大場面總是要哭的,比如電影里面大家明知敵強己弱打不過還要同仇敵愾視死如歸和敵人戰斗之類。這場大游行中,每一個人都在為自己的義憤和信仰吶喊。但我看到,雙方,誰也沒有說服對方。所謂哪一方“取得了偉大勝利”,那是讓人傷感的自欺欺人。 但我們的義憤和信仰究竟是什麼呢?這是我今天要說的內容。 我這些天在網上看到的內容,大多數是認為“敵人亡我之心不死”,“種族主義的西方嫉妒中國高速發展”,“30年河東30年河西,該我們超過他們了”,“他們利用奧運羞辱我們”, “他們也有過種族滅絕的歷史,憑什麼管我們?” 我可以替西方人說話麼?那位呼“中國人萬歲人權萬歲”的白種女人,和那個說“明天不會有人為你說話”的人,我覺得,很代表了他們的意識形態。人權,自由,良心,真理,是基于宗教信仰,是他們真心相信的東西。如果你不同意這一點,我們就無法繼續說下去。人,其實都差不多,人性,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東西,不然就沒有心理學這個學科的依據。我們中國人,有千年的皇權社會的燻陶,又成長在無神論的獨裁專政中,我們表現出來的人性,和他們表現出來的人性,在日常生活中都很類似,然而到了信仰和政治的時候,交叉點就很少了。這個時候,我們照平常的思路,和我們固有的信息,得出他們“看不起我們”,“沒安好心”的結論,也是相當正常的。 我們中國人,是很實際的。我們只相信利益。做一個大莊園的有吃有住有朋友的奴隸,和做一個孤獨的為下一頓發愁的自由人哪一個好,我想很多人還是會發愁怎麼選的。所以那麼窮的藏人,為什麼要獨立;我們給了那麼多錢的藏人,為什麼要獨立;我們給了大訂單的法國,為什麼要鬧騰--這些都是讓中國人很困惑的。但今天絕大多數西方人會覺得人權與自由是個non-negotiable,因為“天賦人權”,不是我該不該有,而是你決不可奪的問題。人權也不是吃飯權,所以那些“中國不合適民主自由因為很多人剛能吃飯”的論點,在很多西方人的眼里也就匪夷所思。 馬英九的獲選感言里面說︰民主這個東西,平時不覺得,關鍵時候就很管用。--我覺得他那篇感言基本是在對大陸喊話,台灣的民眾其實已經不需要這樣的教育了。--但他的林肯夢才剛剛開始。民主是個什麼東西?(這是個很大的話題,一本書都說不完,我的文章更不可能。)如果上帝有個足夠大的麻袋裝一堆不相干的人,然後把他們隨便扔在地上,這些人就會組成利益團體。猴子都會抱團,隨便把他們仍在中國也好,美國也好,都一樣的。和民族什麼沒有關系。怎樣讓這些人的利益最大可能的平衡?民主就是這樣的制度。從執政的角度說,一個必要條件就是要有一個活躍的可信的(vibrant and credible) 的反對黨。活躍和可信和反對,三者缺一不可。所以有人說,中國的執政黨不是在民主化麼?不是的,連反對黨都沒有,怎麼能叫民主?民主不相信聖人,哪怕堯舜都可能腐敗,所以權力要制衡。 權力制衡了,效率就不可能高。有人說獨裁怎麼不好了,中國發展那麼快,不都是獨裁的功勞麼?是。但成也獨裁,敗也獨裁。美國建國先賢之一麥迪遜,是創立民主制度的元老。他說過,民主,就是不要高效率。只有這樣我們才能不讓獨裁發生。因為高效率了,我們就容易更相信一個比大家更聰明的決策人,久而久之,決策就都高效率地由他做了。因為高效率了,我們就容易忽視弱小的聲音,就容易發生多數人的暴政。大家常常說,30 年河東30年河西,如今該我們做老大了。大家有沒有想過,為什麼我們5000年里總是30年河東30年河西,一會兒“XX盛世”一會兒“XX之亂”?如果用龜兔賽跑來打比方,我們就是那可愛的小兔子,美國是只老烏龜。 鳥巢巨蛋大褲衩,工程做的大又快,這不能就證明獨裁是好的。世界歷史上很多偉大的建築,都是獨裁者留下來的。因為只有獨裁者可以傾一國之力,想干啥就干啥。北韓的地鐵深達地下百米,富麗堂皇,可以算建築奇觀。然後他們的人民就餓肚皮。當然我們的一國之力比他們大多了。我們還可以造好多大褲衩還有富裕。但我們的人民呢?我最近在上海出差的時候,在一家小店吃夜宵,很晚了,人不多。一個打工的小弟蹭上來對我說“大姐,你們公司收不收打工的人?站門掃廁所都行。”我問為什麼,他說因為他今晚打碎了一些碗,老板讓他賠600塊,可他每月工資只有650塊。然後很多店里的服務員都圍上來,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孩子,問我可不可以收他們打工。--這是我們廣大的人民。一個國富民窮的國家,不能算一個強國,更不能證明自己的制度是好的。 有人說民主無法保證長遠發展,因為政客都只謀眼前幾年的利益。這是一家之言。民主制度下,私有經濟會為自己做長期的打算,不需政客來操心。而一個偉大的政治家,也有能力說服大眾,為國家的利益做長遠的打算。為人所詬病的伊戰,當時參眾兩院高票(70%以上)通過,因為布什成功地說服了他們為了國家的長遠安全而戰。(很多人說不就是石油麼,我不同意,因為如果為了石油,90年代海灣戰爭結束的時候美國就可以留下來,但他們沒有,打了行李就回來了。當然,時局的發展,很多時候出人意料,但也只有在民主國家,大家才可以昨天同意今天抗議,不斷地修改自己的錯誤。這一次的擁中游行也證明了,只有一個民主國家才允許你支持一個獨裁政府。反過來,你試試?)同時,美國的聯儲局主席,他的任期(六年)橫跨兩屆總統,以免被政治干擾;美國的大法官可以做到死,也是為了避免對法律的解釋隨著政府變動而變動。這些,都是為了防止短視的可能。 而一個獨裁政府,如果他不相信自己的權利會長久,他就會拼命撈,和家人一起撈;如果他想讓自己的權利長久,他必然會出于恐懼而清除不信任的人。哪一樣都無益于人民。 獨裁專制可不可怕。可怕的。它可怕在兩個方面。對內,它教會了人民撒謊。因為沒有什麼長久的東西讓我們相信,那麼只要撒謊不被抓到就可以了。我曾經寫過一個 “權力的三段論”,有興趣的朋友可以看看。權力的最高段,不是要拳打腳踢讓你服從,而是你自覺自願地服從了,你還幫那個權力去制服不服從的。Self- censorship,是集權下的人民最悲哀的體會。“不能說,這不要說了吧”,這樣的話,我們從小到大,听過多少?而沒有什麼可信的,什麼都要重新去驗證,這樣的社會成本,是無形而巨大的。全民撒謊的代價,我們終有一天要付出。 獨裁的可怕,在于對外,他有可能為了轉移國內的矛盾而發動戰爭。現代歷史上,民主國家之間從未彼此宣戰。而一個強大的獨裁國家,如果它贏得了戰爭,那麼所有的民主國家又要回到獨裁,所有重新來過。這是很可怕的。所以,西方民主國家對獨裁的天然憎恨和恐懼,也是為什麼他們天天指責我們要我們變化的原因。明白了這一點,很多對抗就可以解釋了。 今天的世界,已經經歷了文明,大家都努力朝文明努力。我們如果總用“你們曾經做強盜所以我們也可以搶”來做解釋,那是相當原始而沒有說服力的小孩子式的狡辯。這個世界沒有人希望中國亂,大家都希望中國做一個負責任的大國。中美間的關系,好比連體的兩座townhouse,合用一個牆壁—你如果打孩子打老婆,人家就會管。但人家管你打孩子打老婆,不是因為他想燒掉你的房子,燒掉自己的牆壁。 我看到很多人寫自己和西方同事爭辯,“讓XX啞口無言”,自己完勝。不是這樣的,你居高臨下的先做結論再教育人家,沒有人能夠和你說話。如果我們不去了解別人的前提,而一味堅持自己的結論,那完全沒有可能溝通 。 Without the definition of truth, evil is seductive. 我希望身在西方的大家,多和西方人溝通,多傾听,少憤怒。不然,認為我們“被惡魔控制了”的西方,和相信“敵人亡我之心不死”的我們,真的只能到戰場上去了解西方了。 |